来源:《黄河》2008年第01期
栏目:晋军新锐
夏至后的月光透过窗棂,一格一格地浮在土坑上。民办教师田来员翻了个身,一明一暗的脸旋即扭曲一下。在田来员看来,这个夜晚很不一般,难缠的日子好像是扭了一下腰身,在梦里头终于有了转折。事物就有了新的生长方向。
田来员的梦以一个叹息收尾。叹息倏地从暗处划过来,即便在梦里,那声音也真真切切的。田来员听到了。一声轻叹柔软幽长,像一截儿有年头的麻绳,从梦境深处探过头来,款款地沿着他脖子绕了一圈。于是他哦地叫了一声。他大概觉得从窒息的黑暗里逃出来了,就把手从脖子上放下来,摸索见用枕头摁着的灯绳,叭嗒一下子,拽得惊慌,灯绳齐茬茬断掉了。很可惜,世界亮了一霎又重陷黑暗。但这会儿他反而奇怪地冷静下来,开始梳理刚刚隐退的梦幻。顺着那绳索一直捋过去,他发现一个穿白衣服的影子,顺着那影子的指引,他到达一座满目腥红的山岗。惨淡的月光下,山丹花的庞大组合似一曲杂乱无章的合唱,让他想到他那些衣着褴褛的学娃们。他们总是这样,不谙世事的笑脸花一样绽放,围着他没心没肺地叫,田老师田老师田老师,直叫得他一阵阵心酸。
五棵树小学唯一的一间教室坍塌了。田来员的心好像也失了支撑,艰难地在花儿们面前摇曳。
这时候白影子远远地招手。等等,我认出你啦。田来员喊着,飞快地撵过去。白影子却不见了,在一片树林前一闪身就消逝了。田来员揉了揉眼。月光下树林子显得影影绰绰,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好木头,棵棵都是敦厚质朴的好材料。田来员又一次想到了他的学生。他的心停止了摇晃,稳当当地戳在林子前。田来员朝林子走过去,他想摸一摸这些树木,像摸学生们的头一样。
就是这个时候,那朵可怜的白花吸引了他的目光,它孤零零地挤在那些泛滥的红花里,像一个不经意的叹息。田来员不由地俯下身来仔细端详,它小小的花蕊忽然一龇,一个骇人的叹息真得扑面而来。
这就是那个梦的大概。田来员摸着脚板仔细回味了一遍,他觉得对于自己,甚至对于五棵树小学,这个梦无疑很重要。它是命运抛下来的一个暗示。跟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云朵相似,昭示一段时间内影响年景的天象。不是吗?为了肯定这一点,田来员朝黑暗提了一个问题:未来某一天你托着碗,望着里面可怜的清汤寡水,你能否想到这与从前不经意的某个事实有关?
现在该干那事了。民办教师田来员走出梦境后,摸黑麻利地起了身,那件事昨儿个就盘算妥了,一直隐在暗处,呼啦啦的旗帜一样招引鼓荡着他。昨后晌呼哧呼哧磨斧子时,露天上课的学生娃团团围定他,田老师要砍柴么?田老师没柴啦?近两月的日晒风吹,他们的脸蛋无一例外地粗糙彤红。田来员瘦小的身子被一圈稚气的热浪包围,眼镜片子后的眼被那种彤红灼伤了,模糊一片。那一刻,一股直腔子山风从旷野吹来,夹杂着呛鼻子的酸楚气息。
田来员腰里掖着斧子出门的瞬间,月光正好转移到了小炕桌的一角,一朵纸扎的白花在那里悄然闪现。
一推门,土坯的残肢断臂赫然在目,它们证实以前这里存在过一间教室,跟田来员住的土屋搭膀子多年,但它在一个雨夜轰然倒掉了。跟一个人无法预料自己的结局其实是一回事。此刻,白凤仙彻夜的嚎啕也因他踏上眼前的土峁不期而至,田来员不由地打了个冷噤,拽了下衣襟,下面的铁家伙不太贴身。
五棵树是个不大的山村,降生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踩着这样的青石板走路,所以他们的脚步传承了祖先的谨慎卑微,能外出谋生并客死他乡是一件荣耀的事,毕竟这样的人太少了。田来员打小就体会到了这样的荣耀,他的父亲给他捎回一个新书包之后就再没了音讯。眼下,田来员就踩着世代相袭的青石板朝山上走,他尽量放轻脚步,不至于打断虫子们的歌唱,淡薄的上弦月让他的眼镜片子不安地闪烁。今年的雨水长,五棵树经受了持久的考验,只塌了一间房。一间房对五棵树村子来说,伤口看起来不算很大,但足够让有些人愤恨一辈子。田来员说他恨不得跳起来割断老天爷的鸡巴。
走出村头时田来员明显地长舒了一口气。青石板咣咣地响起来,但随之一声咳嗽掩盖了它。谁?田来员屏住气,手按在衣襟底。
村长又咳嗽一声,从石头上站起来,听说你磨了把好斧头,是不是?
村长很会选地势,站在那儿比他高出不止一头。月光替村长浅浅地勾出一弧脑壳线。田来员的手从衣襟底顺路拐到裤兜里,摸出纸烟递过去,点烟的时候田来员注意到,村长的表情是可以商榷的。他躬着的腰就直了,伍哥穿得单薄了,夏夜的山风很硬的。
再硬能硬过光棍?村长抽着烟笑了。
光棍田来员也乘机笑了,握紧拳头擂了几下胸脯,那儿干瘪却还硬实。伍村长出手迅速准确,一下子把斧子抢去了,放眼底摩挲,你晓得,五棵树的树可不姓伍。
晓得,田来员的手也伸出去了,在斧子附近焦急地晃荡。斧子闪着寒光翻了个跟头,继续在村长手里把摸。
你晓得,乡里指标管得紧,我都弄不下。
晓得,田来员给自己也点了根烟,你晓得县里林业局的周局长不?十几年不见啦,原来是我中学的同学哩。
田来员还想说说跟周局长小时候的事情,村长已把斧子插回他腰间了。看村长的意思,在这儿等了半宿,是想告诉他当心点,黑地里别有个闪失。伍村长临走时问他跟白寡妇的事啥时办?再说再说,田来员急急地说完,就朝山上小跑去了。青石板欢快得呱呱叫。
临进树林,月亮辣辣地瞥了他一眼。他仰着的脖儿慌忙弯下,心里突突突的,好像装着一架冒黑烟的柴油机。突突了三五下,心底泛起的黑烟聚成了阴云,团团麻麻地罩笼着他。田来员有点着慌,手不由地探进裤腰。藏在衣襟底下的斧子冷不丁闪了一丝笑,那笑黑暗里透着诡谲,冷僻得跟他昨天捡到的一朵白花相似。田来员激灵灵把斧子拽出来,死死捉住,暗地里释放了一个寒噤。斧子硬硬的,好歹给了他一些支撑。田来员屏气凝神,开始打量月影斑驳的树林。树林阴郁的表情让他隐隐不安。
林子阴翳潮湿,弥漫着腐败死悸的气息,走进它的恍惚间,田来员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梦魇。嘎,一只惊鸟划着脊背飞过,冷飕飕地带着邪气。田来员憋着胸想喊一嗓子,金贵……颤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日,田来员吐了口痰。咋喊起张金贵来呢?
张金贵是他的学生,是五棵树近年来最具潜力和天分的人,就是说,只要不出意外,他可能沿着青石板组成的盘肠山道,一鼓作气,像鸟一样成功地飞出大山,翱翔在山外的精彩世界里。当然最好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田来员想他肯定不会看走眼,虽说家穷,金贵十岁才上学,但白凤仙哼着山曲贴满一屋子的奖状能作证,绝对是个好苗子。奖状是田来员一笔一画写的,用过年才舍得用的羊毫笔。田来员很信任自己的眼力。田来员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田来员九岁的时候,他娘用积攒的白面给他做了顿好饭,然后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那一天爹捎回一个帆布新书包。书包鼓囊囊的,里面是爹的一双麻布鞋,放脚趾的地方张着两个黑洞,龇牙喊疼的嘴一样。他就是穿着这双鞋走的。送回书包的人说,他不懂矿上的规矩,下井不让搭吊索的,跟他说了好几回了。是没文化害了他。娘从梁上被架下来后吐了口恶气:来员你上学吧。他娘第一回没死成,等于一次演练,一直扛到他在县里初中毕业,那根麻绳才第二次派上了用场。田来员迷上了学校,埋了心愿已了的娘,回村当了民办教员。第一次上课的情景历历在目,阳光在他眼镜片上不停闪耀,田来员昂首走向教室。教室原本是村里的牛棚,有点粗陋,改造了一下就变成学校了,在田来员眼里好像是粗陋披了件文绉绉的外衣。但田来员不计较,依然走得十分劲道,这一走就是十多年。十多年的风霜下来,教室的文绉衣裳又破烂成了粗陋模样。那房子不行了。田来员在它倒塌的五年前,就把它的日暮途穷跟他们做了汇报。他们包括:村长,马副乡长,教育局长,甚至还见了一回分管文教的副县长,他们对他一次次险象环生的描述深表同情,但一律抱怨财政紧张。田校长你算算,一间新教室得多少砖多少水泥多少木材多少工钱?全乡全县有多少间这样的教室?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不是一件小事,乡里县里有多少大事排着队呢。可是,那房子实在不行了。在田来员五年来的奔走呼号中,它实在坚持不住了,在一个雨夜轰然而倒。
打量着林子,田来员握斧子的手开始哆嗦。胡杨、刺槐还有侧柏,在这个夜晚瑟缩不安,但都不在他的关注之内。田来员的斧子固执地在红松和白松身旁打转。五棵树的林子由五种不同属性的树木组成,它们附属五个不同的姓氏血统。传说五个身心疲惫的男人逃难到这里,破烂衣卷与长吁短叹一同滑落,他们决定不逃了,哪里不一样呢?哪里不都是一条命么?他们安营扎寨的简单仪式是一人种了一棵树。于是五棵树诞生了。他们的后代衍续了祖先种树的嗜好,五棵树的林子逐年繁茂。斗转星移,到如今出了些不肖子孙,偷砍乱伐,焚山开荒,只要凑手斧子就横行。这很不好,田来员想,多好的材料啊,跟他无辜的学生娃一样。他手中的斧子重重地往下坠。
这一刻,田来员肯定在树身上看到了先人的眼睛。你听,他念叨呢,先人……
那五个先人里有一个姓田的。也就是说,这林子的一部分有田氏家族手传锹,锹传树的血脉,依赖田氏的血脉它们才这样莽莽苍苍。田来员的手使劲紧了紧斧子,把先人执着的血气灌输进铁的质地里,现在,是该你出力的时候了;现在,先人你睁开眼看着,你可怜的娃们在野地里上课,老天冷不防暴雨倾盆,娃们就在泥水里变成了土狗子,要是冬天,——田来员不敢深想了,鼻子发酸,脑子里晃过一张张红脸蛋和轰然倒塌的土坯房,还有张金贵……月亮悄悄往下移,原本稠密的虫子叫声稀薄了很多。田来员手中的斧子鼓噪起来,有了一点点虚伪的勇敢。他早算计过,原来的梁和檩子还能用,部分椽子也凑合,不能多砍,只五根山椽就够了。不多不少,平均分配,五门不同姓氏血统里每门一棵。
第一根红松木吱呀嘶叫着跌倒时,田来员忽然心口疼起来,斧子看看就捏不住了。
真正把斧子瞄准目标是件费力的事。田来员磨了一后晌的斧子到底显得忐忑不安,不很合作。田来员摸着它扇形的身躯,把它想象成一只鸟的翅膀。于是,在这个上弦月的后半夜,田来员举着斧子想象着一只鸟的飞翔。它白色的羽翼渐显锋芒,它呼呼地煽动翅膀,夹带起滚动的往日尘烟,借着青石地面年深日久的坚硬反弹,白鸟啪地一蹬腿,便腾空而起直冲云霄了,在莽苍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五棵树在它眼里越旋越小,最后成了一个黑点,好像是随意零落的一粒尘埃。白鸟嘎叫一声,驱散风中留恋的雾霭,飞越一座又一座山巅,箭一样直射远方……
斧子掉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些枯枝败叶阻隔了大地的诘问。田来员一屁股坐地上,捂着心口,哆嗦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被枝叶粉碎的月影洒下来,在他身上映出些含混不清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