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文化局雷局长打来的。说了两件事,一是根据县委指示,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过一个文明祥和的春节,年底文化部门要组织一系列活动,其中要求剧团演几台戏。二是被誉为“江南奇人”的马宝福大师要回乡祭祖,让剧团做好接待准备。雷局长在电话里最后强调说:
“要搞、搞得热闹点,莫又叫肥、肥水流了外人田。”
听着雷局长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的声音,李吉光不禁撇嘴笑了。他有点看不上这个乡镇干部出身的老头子,有一回县里组织一批科局头头考察了一趟俄罗斯,几天观光旅游后,雷局长对人家地阔人稀很感慨,一本正经问人家是怎样抓计划生育的,弄得带队的翻译一脸窘迫,幸亏人家不懂汉语,要不还真开了个国际玩笑。可人家偏偏是管文化的头。李吉光也知道雷局长对他没什么好感。文化局原来的副局长上调县政协后,局班子一直缺个懂行的副职,论资历和能力李吉光都合适。组织部门也考察过,最后到文化局征求意见就没了下文。
这个电话让李吉光喜忧参半。喜的是马宝福大师这次回乡,或许真能给处境维艰的剧团带来一点福音。
这马宝福大师确也称得上是一位奇人。
马宝福父亲是本地梨园一名丑角,当年也曾小有名气。马宝福从小跟父亲在戏班长大,武功不错,跟头翻得漂亮。可生性散漫,喜交江湖朋友。沉不下心来学戏,在台下只是跑跑龙套,没正经演过什么角色。文革时剧团瘫痪过一阵,父亲又病故,他便离团出走了。间或有人听说他在峨眉山拜了高人学功,但也不确切。前些年再闻其名时,已是一位声名显赫的特异功能大师。各种传媒争先恐后报道大师的种种轶闻。据云其功法奇绝,像意念移物、穿墙人壁、遥感透视、发功治病等无所不能,海内外不少政要显贵、豪门巨富和艺苑名流,纷纷以结交大师为荣。马大师热心公益出手阔绰,动辄捐赠豪车巨款,令人瞠目结舌。
前年马大师回乡省亲,县里开始没怎么重视,等他赠给县委一辆“宝马”轿车,又给老家乡里捐出一大笔现款后,县里头头才掂出这位“江南奇人”的份量,赶紧设宴盛情款待,又安排人为他刻碑修祖坟,很是折腾了一番。那次临走时,马大师给团里几位师兄姐妹每人三千元,并许愿下次再给团里一笔款子。眼看马大师回乡在即,叫李吉光如何不动心。
李吉光所忧之事,则是春节期间的演出。按说剧团演戏本来就是和尚念经份内的事,可眼下团里这本经还真不好念。
这几年剧团每况愈下,先是演出无人看,强撑着演了一阵,越演越亏,干脆停了下来。县财政拨的那点钱连人头费都差一大截,便决定只发一半工资。团里留不住人,头脑活泛有些本事的,或停薪留职或干脆下了海。留下来的多是些老弱病残,平日的练功早停了,大家有的跑舞厅唱歌伴奏,有的上街摆摊做生意,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偶尔县城有什么酒楼商场开张或哪家红白喜事时,才有人跑到团里,临时凑几个人助兴热闹一下。今年县里又遭水灾,本来就可怜的经费还被削减了一些,眼看年关将近,人家有钱有权的单位,又发钞票又发东西红红火火,愈加衬出剧团寒酸不堪的穷样子,团里“醉葫芦”贺亮等人早就吵着要上街搞游行。闹得李吉光一惊一乍,心里乱成一团麻。这时候让剧团排戏演出,可不是一道大难题?
然而,题目再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剧团的情况文化局又不是不知道,可人家是动口的,雷局长在电话里说的明白:“县里毕、毕竟还没把剧团给撤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没价钱好讲。”
他娘的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李吉光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演好了是人家领导的政绩,出了问题撅屁股挨板子是你。
李吉光和乔玉珊商量了一下,觉得剧团这样拖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最后两人商定,由乔玉珊去找住在剧团大院外的人员,李吉光感冒未好,就在院内做做魏胖子等人的工作。
魏胖子是剧团的琴师,五十多岁,京胡拉得呱呱叫,就是脾气丑。原先团里有个青年演员小陈喜欢拉琴,加上演戏条件差点,就想拜他为师学琴。团里领导也有意让他带个帮手,找他谈话征求意见。魏胖子阴着脸一声不吭,第二天向团里递了份胃病复发的病假条。硬是半个月没上班,这学琴的事不了了之。
去年夏天,魏胖病了一场,上医院后检查出患了胃癌,手术费预计三万多。团里哪里拿得出来,东拼西凑,还在文化系统搞了一次献爱心摹捐活动,也只弄了几千块钱,杯水车薪不顶事。魏胖子听了倒坦然,说听天由命吧,命不该绝大难不死,急有何用?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家里的亲戚朋友为他求了些民间草药偏方,他自己也到处拜师,学练什么香功中功等功法,精神倒还可以。后来,魏胖子一位朋友在县城开了家“月亮湾歌舞厅”,让魏胖子晚上去拉拉琴,每月能挣七八百元报酬。
推开魏胖子的家门,李吉光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魏胖子住在剧团老宿舍楼,由于多年没维修早已残破不堪。屋里又黑又潮,魏胖子老婆正在煤炉上煎药。李吉光凑拢来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药罐内横七竖八几条红褐色的蜈蚣和毒蝎,浸在黑乎乎的药汁里格外鲜艳夺目!
“嫂子,魏哥呢?”
剧团里喜欢互相称兄道弟,李吉光刚从部队回来时不习惯,后来跟着叫惯了,感到比外面多了些随意与亲切。
“啊,是李团长来了,老魏练功出去了。”
“嫂子,魏哥的病……”
望着屋里简陋的陈设和魏胖子老婆苍白消瘦的面容,李吉光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心想魏胖子在剧团拉了几十年琴,家里日子过得如此困难,如今人已身患绝症,团里不仅无钱给他治病,倒还要他出来拉琴。心里又愧疚又难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魏胖子老婆是个明白人,见李吉光怔怔的样子,忙开口道:“团领导为老魏的病尽了心,上次你和玉珊发起搞摹捐,自己日子不宽裕还捐了三百块钱,老魏跟我都念了好几次呢。”
李吉光听了心里越加难受,他又问了魏胖子练功的情况,魏胖子老婆有点兴奋地告诉他:“最近老魏拜了一位外地来的高师,又改练一种新功法,效果不错,他自己讲已经有气感了。”
李吉光勉强笑了笑,他不大相信吹得神乎其神的一些功法,可在魏胖子身上倒希望这些功能出奇迹。他问清了魏胖子练功地点,又劝慰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来到体育场,只见几位老人正在雪地上练太极拳。一些老年门球队员因雪太厚没法打门球,绕着场边溜达闲聊,却不见魏胖子。李吉光问了两个熟人,才知魏胖子被药材公司张经理拉走了。说是上电视台为“鳖王口服精”作广告出了。
李吉光骑车气喘吁吁赶到县电视台,终于在二楼广告部找到了魏胖子。
广告部导演正给魏胖子讲解示范,满面红光的张经理站在一旁,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在调试灯光准备道具。李吉光和大家都很熟,一一招呼过后就冲魏胖子笑道:“魏哥,你这又是练气功又是拍广告,成了大明星嘛。”
魏胖子说:“这一病反倒出了名,只好到处粉墨登场了。”
一会儿,拍摄开始,魏胖子坐在锃亮的皮沙发上,手拿一盒“鳖王口服精”正要念广告词。导演却让停下来。原来室内开了空调,加上几盏聚光灯的强烈照射,穿着羽绒服的魏胖子早已汗流满面。导演说:“魏老师,屋里太热,请把外衣脱了。”
魏胖子听后迟疑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说:“就这样拍吧,我能坚持。”
“不行,拍出来效果不好。”导演摇摇头说。
张经理看了看魏胖子,也笑道:“我的大明星,鳖王口服精滋阴壮阳功效好,你这身南极考察的打扮,不怕吓走顾客吗?”
等到魏胖子不情愿地脱下羽绒服,众人不禁怔住了。原来他里面穿的是一件蔫拉吧叽的旧羊毛衫,已经明显的缩水变形,紧紧绷在魏胖子凸起的肚子上,肩上还露着两处明显的豁口。
李吉光走近满脸尴尬的魏胖子,脱下自己的皮夹克往他身上一披,轻声说:“魏哥,穿我这件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