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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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刮风,或下雪吧,
如果夜长,就让它短。
——引自夏多布里昂《墓中回忆录》
序 西湾河
如今什么都讲究原汁原味,我想,若要把发生在50年前的那个故事原汁原味地讲出来,那就得从3年前,也就是2009年那天去西湾河吃鱼蛋河讲起。当然,这就得先讲那间炮制出了这一美味的粉面店,以及粉面店的所在地——西湾河,在那里我初次见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纪丁四——那位其形象与其名字一样怪诞的老人。
西湾河并非一条河的名字。许多许多年以前,这里也许曾经有过一条河,但今天这里只有一条叫这个名字的大街。顾名思义,这条大街位于港岛东端,依傍着一道像河的海湾。那海湾也许有过开阔清澈的往昔,但那天,当我在那间粉面店面海的窗口朝它望过去时,它已经狭窄灰暗,支离破碎得不河不海。一片旧船烂桅把它切割成一摊摊死水,像是厨房里长年没更换的抺布,颜色可疑,气味怪异,即便是在记忆中也毫无浪漫可言了。
那时我刚从报社跳槽到那家周刊做记者。那是一家面向大众读者的通俗文化周刊,销路多年来都稳定地保持在五万本上下。员工待遇也就相应地比我先前所在的那家报社优越多了。这是我转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
我们编辑部在北角一座大厦里,离那间粉面店也就两三站电车路而已。不止一名同事告诉我那家店子的猪肝面美味无敌,跟深水埗那间猪肝面大王的招牌产品都好有一比。我跑去一试,发现他家的猪肝面倒不见得有多好吃,最合我口味的食物是鱼蛋河。“河”是我们香港人对宽粗米粉的特称。内地人叫作“米粉”的吃食,在我们这里单指细圆米粉。而“河”则特指粗宽米粉。一般茶餐厅的河粉都是从河粉工厂批发来的,这家的河粉啦鱼蛋啦却都是自家手工制作。日产日销,新鲜筋道。雪白河粉和油黄鱼蛋旁配上几条碧绿的青菜——生菜或菜心任选——那真是色香味俱全。桌上还放有自家制作的潮州辣油和泰式辣酱供顾客选用,两种辣油都香气扑鼻,连我这种从不吃辣的人也忍不住要加几滴。于是我变成该店常客。心情好时跟同事一道来,心情差时独自来。
就是在一次独自来吃鱼蛋河的日子,我注意到了那个老人。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瘦。那不是一般的瘦,那瘦让人不由得想起“油干灯尽”“劫后余生”这一类形容悲惨的词语。然后我注意到了他行走的步态,那令我蓦然想起中学时那位体育老师责骂我们的成语:“行尸走肉”——老师的花名就因此叫了“走肉”。哈,我倒真想看看“走肉”老师看见眼前这人时的表情!不过,再往老人脸上一看,我便连忙抬手把嘴一捂,以防那个时尚词语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僵尸!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简直就像一具僵尸活现眼前啦!
可是细看之下,这老人与僵尸电影里的僵尸还是不太一样的。首先,他的面色不是惨白,而是灰白。灰白之中透着暗黑,像是刚到地狱里走了一遭回来。其次,他那干瘪的腮帮虽然像僵尸,却没有僵尸那种阴冷之气。对,这是因为他那张嘴巴紧闭得几成一条缝,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一双獠牙从里面伸出。加之他衣着虽平实却色彩反差强烈,上身是一件天蓝色腈纶褛,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衫,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下身则是一条黑色西裤。概而言之,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令我触目惊心的人,黑与白、鲜亮与腐朽、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反差如此强烈,以致我不由得向四周扫视一圈,以判断我自己是否还在现实中?还好,四周仍是人头攒动人声嘈杂,飘散着咖喱鱼蛋和骨头汤的香气,人们匆匆享受着自己碗里的美食,除了我,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位怪异老头。
那天我坐的是店堂顶里面的一个二人厢座,旁边就是杂物间的门。因这座位仄逼兼昏暗,我平时是不会坐的。那天人太多,只有这位置空着。只见那老人径直朝我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才停下,我呆住了,僵尸找上我啦?还好一名侍应赶紧跑过来了,招呼我道:“小姐,不好意思呀,纪伯一向坐这里的,你不介意跟他拼台吧?”
不等我回应,他就回身对那老人道:“纪伯,你坐你坐。这位小姐不介意的。”
老人却并不立刻落座,他先朝我鞠了鞠身,然后又点了点头,脸上虽仍是表情淡淡,但动作礼貌,姿态谦卑,我就也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老人这才在我对面坐下了。
“牛腩河生菜?”侍应对他道。
“是,谢谢。”
他说的是广东话。虽然那种一字一顿的语调显得有点怪异,但不失纯正。他坐下来就将面孔礼貌地朝着窗外,虽然座椅对于他那副身躯来说足够宽大了,但他双臂夹紧,身子挺直,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握住茶杯,给人一种极力要将身体缩到最小的感觉。我不由得心中一抖,动了恻隐之心。再朝对方握住茶杯的那只手一望,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抖,那只手没有拇指!手腕上还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目光,他将衣袖往下扯了扯,直拉到手背上。然后他侧过头来对我望了望,目光令我想起天天在我家门口游荡的那只流浪猫,每当我朝它投去匆匆的一瞥,它便报之以这样的眼神,胆怯而哀怜,温顺而忧伤,让我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
“这家的鱼蛋河也很好吃的。”我道,朝他淡淡一笑。
“是、的。”他惶然道,似乎没想到我会跟他搭讪,“是的。”
“您试过吗?”我又道。
“试过……没试过。”他似乎更惶恐了,好像我的问话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他胡乱应过这么一句,赶紧又将面孔对着窗外。我只好保持沉默,看来这才是对他表示友好的唯一方式。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当我到收银台埋单时,收银台阿婶对我阴阴笑道:“到底是无敌靓妹啦。纪伯帮衬我们十多年了,大家都只听见他说过两句话:是。谢谢。跟你倒好像讲得很热情嘛!”
见我脸色一沉,她忙又道:“讲笑的讲笑的,你这位靓妹对人一向都好友善的啦。”
那以后我跟纪伯又拼过两次台,都是我主动坐过去的。因为我喜欢看他见到我时目光一亮的神色,喜欢听我向他招呼时那非常热切的响应:“好!好!谢谢!”那让我知道,他心里面还是高兴有人来接近他的。老妈总对我说,帮人最开心。的确如此。我开心地看到,纪伯的话越来越多,举止也越来越放松了。我甚至知道了他最爱吃辣,有胃病,住在西湾河已经30年了。不过,想到要去跟他攀谈,则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随着网络的迅猛发展,我们周刊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销量每况愈下。老板说,我们跟网络媒体拼速度拼数量是拼不过的,只有在质量上下功夫,对于我们这种通俗周刊来说,像以前那样一般性地接地气不行了,必须大出位大刺激大视野地接地气。就有同事想出了那个“一人一故事”的纪实专栏。老板也算是豁出来了,他甚至放弃他恪守多年的中立保守立场,说是不管什么人,从东方到西方,从老左到老右,从暴发户到连环杀手,只要有故事就可以上这个专栏,越出位越好,越刺激越好。
开头的几期反应很是令人振奋,刊物销量因之明显上升不说,读者互动也相当热烈。后来就有问题了,稿荒!策划这栏目的那名老编原来拍胸脯说稿源没问题,包在他身上了。他也的确包下了前面那几期的稿件。但他的强项是小说,那些稿子基本上都是他闭门造车突发奇想的产物。他没有想到的是,互联网时代的读者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们动辄发动网上人肉搜索,追查那些奇情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人物出处。这一来,老编那从头到脚都整过容的所谓纪实就混不下去了。老板情急之下,只好追逼我们这班小记:说是每人每月必须交一篇纪实长稿,优稿有重赏;任务完不成者则月奖和年终双粮危矣。
无奈之中,我就想到了鱼蛋河热气中那双忧伤的眼睛,以及眼睛里那种似乎茫无所见又深不见底的眼神,第六感告诉我:那里面有故事。
这时我与纪伯的交情已到了只要我开口他就有响应的阶段。我便拿了份我们的周刊给他看,当他诚惶诚恐一个劲儿说谢谢时,我便指着“一人一故事”的栏名说,我想让他做下一期的主人公。记得我送给纪伯的那期刊载的是个伦常惨案故事,丈夫杀死了出轨的妻子然后自杀。目录页配了一幅精心剪裁过的图片,血淋淋的惨案现场上是那妻子生前的照片,青春靓丽,貌美如花。纪伯瞠视着那一页,突然,他抬起头直瞪着我,提出问题:
“你怎么会觉得我的故事比这更出位?”
“我、我只是这么感觉啦,因为……”
“你的感觉可能……”纪伯慢吞吞道,“我意思是,你的感觉可能有道理,我是有些……不过也许不适合你们周刊。”
有门儿!我心里想,忙道:“适合的适合的,我们老板说了,只要够出位够刺激,其他都不是问题。如果您不想用真名,也可以用化名。”
“名字……倒无所谓,反正我已是老朽之人。我担心的只是……”纪伯嗫嚅着,似乎有难言之隐。
“唉呀您不用担心什么啦。”我循循善诱地游说,“这里是香港,我们是百无禁忌的大众周刊,我们老板黑白两道都有人,兵来将挡火来水挡。上一期我们还登了个黑道故事呢,其中一名黑老大想来找我们麻烦,老板一餐饭就把他搞掂了。另一名黑老大也找上了门,你猜怎么着,他是来感谢我们的。因为他是个生意人,我们的文章无形中给他做了广告,让他的生意火爆起来。哈,连我都拿到了一大包巨无霸干贝——他是做干鲜水产生意的。”
我这样信口开河胡扯着,也不知道是其中哪句话说服了纪伯,他终于沉吟着道:“好吧,我可以,跟你讲讲。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讲你讲!”
“除了我,别的人都不能用真名。”
“没问题没问题。”
于是,第二天下午,就在西湾河街心花园的一条石椅上,纪丁四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从两点钟一直讲到六点钟。我回家后便连夜炮制出一篇一万多字的长稿,足够我应付3个月了。为了符合版面所规定的字数(每期5000字),以及老板的偏好,我在一些细节上做了些无损整体事实的增删,并尽量保持了客观的新闻语调。以下就是我第二天拿去交稿的全文。后来得以发表的文字是在这篇文字基础上加了些料而成,所以我将之标作“正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