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今天西行,真是一种巧合。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是一个国难纪念日。这几日看电视,全是这类内容。内心极不平静。六十八年前的今天,卢沟桥的枪声彻底击碎了和平的梦想,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岂止是书桌,老百姓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了。这一天,也揭开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崭新一页。那时的中国何其羸弱!今天的中国还说不上多么强大,但没有谁敢轻易向中国进攻了。现在一些知识分子,自诩为世界公民,好像一说祖国,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世界大同,没有了国家的概念,当然最好。但问题是国家还在。一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祖国无法分开。一些人想做世界公民只是一厢情愿。美国插手全世界的事,并不全是好心,他们考虑的首先是美国的利益,这是极明白的事。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我是有祖国的,国之不存,家破人亡。常听父母亲讲起他们年轻时逃反的情景,日本人来了,一日数逃,在麦田里爬行几里地,衣服膝盖都磨破。一头牛来不及牵走,被日本人打烂肚子,拖着肠子到处跑。赵家祠堂被日本烧过三次。十几个人被杀死,有的妇女被强奸。所以父母都特恨日本人。去年雅典奥运会,母亲来南京,老人家已八十八岁,晚上睡不着觉,就陪我看电视。奥运会柔道比赛时,中国女选手把日本女选手摔倒,赢了比赛。我指着画面讲给母亲听,她高兴得直拍手。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我:“今儿又把日本人撂倒一次!”我问怎么回事,妻子说是电视台复播昨天的画面,讲给她听,她也不懂,坚持说又撂倒一次。晚上再次重放,母亲指着画面喊起来,说:“乖!又撂倒一次。”一日撂倒日本人三次,母亲高兴坏了。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六十八年并不遥远,中国人当记得。前不久给《上海文学》寄去一篇小说《石人》,就是抗战题材的,大约发在今年第六期。结尾处写,六十年后才发现,当年幸存的石人在山洞里凿出几百幅浮雕,记录下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六十年尘封山洞里,这仇恨埋得太深了。中日关系如何改善?这是一段绕不过去的历史。
酝酿已久的西行,今天终于开始了。从南京乘飞机抵达西安咸阳机场。我没去西安,登上一辆大巴,直奔咸阳,仿佛一头扎进历史。
咸阳其实显赫,当年曾是秦之国都。九时半到咸阳,拉着行李箱转了一圈,找到一家旅馆,每天一百元,不算太贵,但比我预想的标准要高一些。我就想住这样便宜的旅馆。住下后略一洗漱,即出门在城中转悠。先游了老街。所谓老街,已不见先秦踪迹,只是一些清末建筑。街上有一家博物馆,进去参观了一下,有从长陵(刘邦墓)附近挖出的大批小兵马俑,还有一些秦砖秦陶,十分震撼。
下午打听想听一场戏。我酷爱豫剧。家乡丰县有梆子剧团,和豫剧同宗同源,只是曲调更高亢一些。其他角色都差不多,只红脸、黑头唱法不同。豫剧是本腔,梆子戏是假嗓子,听起更勾人。我家乡丰县曾有个著名演员叫谢茂坤,就是唱大红脸的,生活中也是赤红脸,酷似关公,解放前就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几十个县极有名气。那时没有麦克风,全凭一副好嗓子,在露天野台上唱,能传出几里远。过去叫听戏,就是听。后来才叫看戏,因为多了灯光舞美。早先唱戏更重嗓音。谢先生也是身子凉,但嗓音绝对一流。他的红脸有膛音,就像后来的双音箱,宽厚洪亮,还有点沙哑,摄人心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谢先生是梆子剧团团长,一个系统的,很熟,又因爱听他的戏,遂成忘年交。他的很多戏比如《生死牌》《潘杨讼》《肉丘坟》《单刀会》,我听过无数遍,几乎每一次都听得泪流满面。后来,我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绝唱》,至今也是我最得意的小说之一。
咸阳应当有豫剧团的。我知道常香玉、马金凤等豫剧名家,解放前就常在陕西、青海、甘肃一带演出,西部有大量豫剧观众。在街头一打听,果然,咸阳有个豫剧团。按照指点,辗转在一条巷口找到了,门口挂着咸阳豫剧团的牌子,心里一阵高兴。伸头看看,大门内好像就是一栋宿舍楼,晾晒的衣服、管线乱七八糟的,不像个剧团的样子。一个看门的老人见我伸头探脑,就过来问我找谁。我连忙掏烟递上去,赔笑说不找谁,就是想问一下剧团今晚有没有演出。看门人一听这话,突然生气道:哪还有演出!早就不演戏了,只有单位请或者谁家有红白喜事才去演出,不像样子了。看来,老人对剧团的现状极不满意。我和他聊了一阵,告辞离开,十分遗憾。老一辈豫剧艺术家,除了常香玉、马金凤,还有陈素贞、崔兰田、闫立品、桑振君等等,可谓群星灿烂,当年何其风光。她们都有自己最拿手的剧目,比如常香玉的《红娘》《花木兰》,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陈素贞的《春秋配》《三上轿》,崔兰田的《桃花庵》,闫立品的《秦雪梅》等,都是脍炙人口。今日豫剧团凋蔽至此,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去唱堂会,可叹可悲!
记到此,不由想起马金凤。我和马金凤先生曾有几面之缘。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还在丰县中学读书时,马金凤率团到县里演出,我就在晚上偷偷溜出校门,买一张别人的退票进剧场听过她的戏。当时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到八十年代,家乡丰县梆子剧团老演员已相继去世或退休,又招了一批小演员,我当时还参加了招聘选拔,剧团也改名为小凤凰豫剧团,聘请马金凤为名誉团长。马金凤居然答应下来,并亲自到县里祝贺。我那次也参加了接待。当她得知我是个作家时,当即请我为她写一出现代戏。如上所说,马金凤有三出保留剧目:《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都是古典戏曲,她一直想排一出现代戏,可惜没有合适的本子,见到我,竟急切发出邀请。我也是一时被她的老天真和热情感动,就一口答应下来。但后来,我却到底没有写,一是因为实在太忙,二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题材,可我却并没有忘了这件事。如此又过了多年,我已全家定居南京。有一次听说马金凤来宁参加一个艺术节,我也应邀参加艺术节,专门去看望了马金凤先生。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依然身体很硬朗。见到我,居然还认得,双手抓住我的手,把家里大人孩子问了个遍。河南人说话亲切,一时让我感动异常。她没有再提为她写剧本的事,不知是她当时随口一说,事后忘了,还是不想让我难堪。但我心里却很惭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到欠了老人家一笔债。作家写剧本,早有先例,只要熟悉戏曲,是完全可能的。至今,我想写一出戏的愿望也没有泯灭。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就是江苏作家宋词先生为她写的。五十年代,梅兰芳先生把这出戏移植改编成京剧,并收马金凤为徒,成为戏曲史上一段佳话。
在咸阳街头转了半下午,看看街景,看看行人,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心里十分轻松。和江苏的城市比起来,咸阳有些陈旧,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晚饭吃一碗鸡汤刀削面,三元。
晚饭后没急着回旅馆,到广场上转转。出来乘凉的市民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坐下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聊天,这人敞着怀,光头发亮,手拿一把芭蕉扇不停摇动,还是满头大汗。其实今天并不太热,不知他怎么会热成这样子。闲聊了一会儿,无意间听他说,今夜咸阳城内渭河来水,显得极振奋的样子。我在南京住久了,从来没觉得水是问题。就问他,渭河没水吗?那人嗨一声,说干了多年了。这一问,就露了马脚,他意识到我是外地人,说你是从哪来的?我说从南京来。他突然提高嗓门,说南京好地方啊!我说你去过南京?他说我是货车司机,去南京下关送过货。这一下两人亲切起来,又闲扯一通。告辞时,他大声喊道,夜里两点,去看渭河放水啊!会有很多人去的,热闹!我回头说:我一定去!
在外转了一天,回房间洗个澡,又看一会儿电视,开始写这篇日记。
头一天新鲜,写得有点长了。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那个光头伙计说夜里两点渭河来水,真会有那么多人去看吗?
看来,不能睡了。睡过头就赶不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