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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鞭一挥称歌王

满载煤炭的重型卡车,巨兽似的一辆接一辆。迎面驶过时,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车尾卷起的尘沙,唰啦啦地敲打着我们的车窗。

和山西的好多县一样,河曲这几年也靠煤炭发了。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富得响叮当。据地质勘探,河曲煤炭储量多达120亿吨。自古就因煤炭出名,曾有一个旺气冲天的名字:“火山军”。

早在北宋时期,河曲的煤炭就已开采。此后历朝历代,“近窑之民,每岁农事毕,冬无营作,则入窑砍炭”。由于开采设备简陋,全靠锹镢斧头,所以叫“砍”不叫“采”。而且都是独眼斜井,没有通风口,井下温度高达30多度,如蒸笼一般。窑民“寝食其中,不见天日,血汗淋漓,渍以煤垢,形状如鬼”。旧时煤炭并不吃香,敌不过莜面山药蛋,在窑下做“鬼”远不及后来走西口,窑民们能有个奈何,是决不下窑砍炭的。

砍炭就是砍命。当时窑民们断不会想到,他们砍下的黑疙瘩,日后会变得炙手可热,硬舍命不舍炭,让公家私家的腰包暴富起来。从河曲县城到辛家坪村,一路上除了呼隆隆的煤车,还是呼隆隆的煤车,直到我们拐进村子,远离繁忙的公路,才变得清静起来。

辛家坪是歌王辛礼生的村子,坐落在一处半山坡上,站在村口向北望去,便是辽阔散漫的黄河,再过去就是内蒙地界。除此外,还能看到河中一个小岛。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那里,木然地注视着河面,注视着两岸。昔日的帆影已远去,扳船的号子声已远去,眼前只有大河如故。

九曲黄河十八弯,

传奇莫过娘娘滩。

历经沧桑数千年,

依然盘踞河中间。

朋友张少华告诉我们那就是有名的娘娘滩,号称“天下黄河第一滩”,相传汉文帝和母亲薄太后曾被“政不出房户”的吕后贬于此,所以起名叫娘娘滩。冬天封河后可以蹚着冰往来,平时与岸上交通全靠船渡。汉家母子到娘娘滩之前,据说先到的就是辛家坪村。

早晨的辛家坪村,阳光洒满街巷,清静得像一口老井,对我们的到来漫不经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鸡犬都懒得叫一声。汉家母子的故事,早已被日子碾作尘埃,养了墙脚的青草,涂了屋上的泥巴。我想,如有一点牵挂的话,就是那屋上的几缕青烟了。

辛礼生住在村东头,一所漂亮的农家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像天天都在迎接客人。见到辛礼生后,大出乎我的意料,远非我所想象的模样,土气、木讷、老旧,而是精明强干得很,衣着谈吐根本不像一个年迈之人,不像一个小山村的农民。那种精神之状,像扑面的河风一样感染了我,让我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说:久闻大名,没想到您这么面小呵。

辛礼生笑道:唉,面小啥哩,都半截入土了,七十的人啦。

辛礼生弟兄5个,他排行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再加上父母、爷爷、奶奶,曾经家里有10口人,可谓人丁兴旺。可在战乱不断,饥荒连绵的年代,人丁兴旺却成了灾难,晚上睡下没盖的,早上起来没吃的。一口大锅眼巴巴的,不是煮饭而是煮人,煮得一家老小度日如年。有一年天旱绝收,人饿得跟牲畜一样,把树叶都啃光了,吐出的苦汁是绿的,屙下的屎疙瘩是绿的。

他家有几分水地,能浇上黄河水,想种点洋烟赚钱,可是等不及收获,就打洋烟籽充饥了。先把洋烟籽泡软了,再在小磨上磨碎,然后熬糊糊喝。那糊糊的滋味,辛礼生至今记忆犹新:

喝多了头昏脑胀,走路都像生病打摆子。可总比饿着强,肚里空哇哇的,再头昏脑胀也得喝呀。

辛礼生17岁上,也就是1955年,新中国新气象,到处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但是全家人拼死拼活,还是填不饱肚子。肚里像生了狼崽子,一天从早到晚饿得抓心。实在活不下去了,辛礼生便重拾祖辈的旧梦,与两个亲戚踏上了西口路,到内蒙五原去投奔二舅。

农历10月的晋西北,寒冷已铺天盖地,朔风起兮云飞扬,大河上下一派萧索。背着一卷儿铺盖,半袋子米面过河后,辛礼生和两个亲戚一路往北,就像那歌里描述的:

头一天住古城,

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远,

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

碰见几个蒙古人。

说了两句蒙古话,

甚球也听不懂。

第三天翻霸梁,

两眼泪汪汪。

想起家中人,

痛痛哭一场……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再加之路途遥远,他们丝毫不敢懈怠,每天起早贪黑,赶了一程又一程。晚上住店后,用自带的米面熬点粥喝,再问店家要半碗烂腌菜就上,吃罢倒头便睡。就这样,在路上走了七八天,赶到二舅家的时候,辛礼生说:

人都变样了,灰头土脸的,就像个讨吃子。

二舅家的光景自然比他家强,填饱肚子不成问题,但也不能天天闲着,光靠二舅来养活,辛礼生便开始揽工。经人介绍,在一个叫黑柳圪旦的村子,揽下了放羊的营生。200多只羊,一只羊放一年给一块钱,一年下来能挣200多块钱。而且吃饭不掏钱,谁家有几只羊,谁家就管几天饭,吃住在村民家里。

第一次走口外,第一次自食其力,辛礼生非常知足。吃的百家饭,放的百家羊,每天早出晚归,跟羊们泡在一起。早晨,羊鞭子一挥把羊赶出去,等羊吃得肚皮圆了,该歇一歇的时候了,就把鞭子往地上一插,仰躺到那里。幕天席地,嘴里嚼一棵青草,看天上白云悠然,看老鹰展翅盘旋,看得乏了腻了就吼两句:

妹妹十七哥十八,

牵魂线拴在咱一搭搭。

羊群群漫下一条洼,

拦住头羊咱说两句话。

羊群群丢下一道道踪,

妹妹和你一条心。

为朋友为上放羊汉,

山果子山杏吃不完……

晚上羊各回各家,辛礼生无事可干的时候,一个人睡又睡不着,就吆喝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到五原城去看戏。村里好多人家养马,几个人便骑着马一路呼啸,直奔20里外的五原城。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在富饶的河套地区,五原城老早就是繁华之地,最出名的商号隆兴长,最初由一个叫郭向荣,人称郭老太爷的人创办,后来被大地商王同春盘下,生意越做越大,几乎独霸整个河套市场。王同春是红道黑道之人,因为瞎了一只眼,叫“独眼龙王”,“谁要不听他的话,叫你一命见阎君。”可又广为善事,被老百姓称为“王善人”,曾为河套地区的开发立下汗马之功,有歌赞曰:

河套由他来开发,

五谷丰登享太平。

要不是禹王再重生,

哪有这样的好光景?

辛礼生走口外的时候,当时的五原城仍不失繁华,市面上一片热闹。卖各种各样的吃喝,辛礼生最喜欢吃的是锅盔,还有豆腐粉条烩菜,每次去了少不得饱饱口福。然后花3毛钱买一张票,和伙伴们一起去看戏。五原城偌大的礼堂,让辛礼生大开眼界:

那礼堂好着哩,人字架屋顶,能坐一千来人。坐进去,直起脖子来一看,人头黑压压的一片。

究竟去五原礼堂看过多少场戏,辛礼生已记不清了,反正那一年他活得很开心,白天放羊,晚上骑马去看戏。光棍儿一条,一个人饱了全饱了,一个人乐了全乐了。留给他印象最深,看得最过瘾的,是呼市晋剧团演出的《真假牡丹》。说着,就给我们唱了起来:

还记得元宵节前一晚

他闯入花园与奴叙说

老爹爹一怒将他赶走

又谁知出现两个牡丹

两个牡丹一样打扮……

但是好日子不长,放了一年半羊后,村里成立农业社,辛礼生就不再放羊了。被派到当地的老塄河去挖大渠,每天挑两方七的土,一方土有30多担,一天挑下来肩膀都压肿了。挖完大渠,辛礼生又留下来防凌防洪,住在一个蒙古老乡家里。那蒙古老乡待他非常不错,差点儿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蒙古老乡家里牛羊成群,宰了羊给他吃羊肉,宰了牛给他吃牛肉,吃得他嘴头像刚擦过的皮鞋。

也就在那一年,辛礼生情窦初开,和蒙古老乡的姑娘爱上了。辛礼生清楚记得,当时他19岁,姑娘只有16岁,颧骨高高的,梳着一根大辫子,非常漂亮。当时姑娘还在上学,学校离家有五六十里地,平时住在学校不回来,只有到了礼拜天才回来。一回来就找他玩耍,相跟着像兄妹一样。

蒙古老乡爱唱歌,那姑娘也爱唱歌,两个人一块儿出去,少不了要唱的。有一首歌叫《五哥放羊》,他和姑娘唱过多次:

(男):十月里来天又短

(女):五哥放羊受风寒

(男):我吃不饱来穿呀穿不暖

(女):没钱的人儿真可怜

(男):哎嗨哎嗨嗨哎嗨哎嗨嗨哎

(女):没钱的人儿真可怜

(男):十一月里天又凉

(女):白毛旋风冻死人

(男):人家有钱在家中坐

(女):五哥没钱赶羊群

(男):哎嗨哎嗨嗨哎嗨哎嗨嗨哎

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在一起唱歌可想而知,唱得该软的软了,该硬的也硬了,胸中之情像黄河滩上的芦苇激荡。但由于婚俗不同,姑娘不愿意跟上他回口里,他也不愿意留在口外,最终两个人未能如愿,“竹篮篮打水一场空”。

尽管几十年过去了,如果姑娘还健在的话,也一大把年纪了,但是辛礼生仍不能忘记:一双忽喇喇的大眼睛,一根油亮亮的大辫子。提起姑娘的名字,辛礼生脱口而出,说叫“乌兰口坑”,是红女子的意思。光听名字的意思就很馋人,我问他:

那么漂亮个姑娘,你现在还想不想人家?

辛礼生笑道:唉,这大岁数了,还瞎想个啥,记倒是记着哩。

我又问他:当初那么相好,也没拉一下人家的绵手手?

辛礼生一下子不好意思了,说你这人越问越逗了,把脸捩到一边又捩过来,盯着地沉浸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说:

拉来,两个指头钩在一起,心跳跳地拉了一下。

接着满脸堆笑,告诉我们他与姑娘拉手的地方,是八月十五相跟着去供销社买月饼的路上。我又问他:

绵手手拉了,红嘴嘴也没亲一口?

见我穷追不舍,辛礼生放开声笑了,满屋子笑声荡漾,笑得我们也前俯后仰。他慢慢止住笑,边摇头边说,真的没亲,一口也没亲。那会儿时代不同,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想亲就亲,那会儿亲嘴可是大事情,而且自己还有些懵懂,还有些不敢。

咱要是亲了人家,最后没弄成咋办?

辛礼生在农业社干了一年半,就离开五原到包头去找大舅。原因是干了一年半,一分钱的红没分上,还欠了村里280块钱,实在没法干了。大舅在包头二电厂,辛礼生找到大舅后,就在电厂当了一名车工。工作要说也不错,可就是挣的钱少。于是经人介绍,又到包头火车站,当了一名搬运工。

在包头火车站当搬运工的时候,他已经两三年没有回家了,家里怕他在外刮野了,就打发父亲来找他。父亲说:

回家吧,家里的光景也好过啦,你不用在外头刮野鬼了。

可是他不想回去,他真有些刮野了。父亲叫不回他去,就又想了一个办法,来信告诉他母亲病危,让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一听说母亲病危,这下他撑不住气了,赶紧丢下工作回家,一路上披星戴月,可赶到家时母亲好端端的,根本没什么病危。弟妹们站在一旁,喜笑颜开地看着他。他知道被父亲老谋深算地骗了,再返回去已经不可能,便老老实实留在了家里。那年是1958年,连头带尾算起,他一共在外口刮了4年。

回村以后,辛礼生给村里赶了大车。

大车又叫胶车、胶皮车,有3头骡马拉的,也有4头骡马拉的,3头骡马拉的叫“三套车”,4头骡马拉的叫“四套车”。一辆大车有两个人,都是专职“司机”,前面赶车的叫“车把式”,后面跟车的叫“刹磨杆的”,也叫“拉磨杆的”。下坡时磨杆一拉,老远就能听到。1953年河曲才有了第一辆大车。此前河曲货物运输,水路主要靠船运,旱路主要靠驮运。县里有好多家“脚户”,每家都有专门的脚夫和驮骡,从事长途运输的叫“高脚”,从事短途运输的叫“小脚”,一个脚夫赶3头驮骡,称为“一把鞭子”。

当时,大车在农村吃香得很,赶大车的就像开小车的。辛家坪村有两辆大车,辛礼生就赶着一辆,是可想而知的风光。每天赶着大车出村,赶着大车回村的时候,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长鞭,迎着红彤彤的朝阳或落日,在空中耍个漂亮的“8”字,鞭子叭叭叭一阵脆响,像放鞭炮一样。然后,威风凛凛地走过大街,唬得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赶紧躲到墙根下或大门口,半掩了嘴骂他:

辛礼生这个灰小子,赶了个胶车兴得不行了!

那时在辛家坪村,一到盛夏的傍晚,都喜欢上房乘凉,大人们光着膀子,娃娃们光着屁股。从房顶上望去,老远处就是黄河,河风挟带着辽阔的凉爽,越过碧绿茂盛的田野吹来,浑身的溽热与辛苦了一天的劳累,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当时也没别的娱乐,最好的消遣就是唱歌。一家的屋顶上唱了起来,另一家的屋顶上也跟着唱起来,在山川间回荡。

这家屋顶上唱——

你走西口我上房,

手扳住烟囱泪汪汪。

哥哥走了妹妹,

越走越远了。

那家屋顶上回应——

哥哥走了二里半,

小妹妹还在房上站。

风尘尘不动树叶叶落,

真魂魂跟上你走了。

幕天席地,家家屋顶变成了大舞台,歌声此起彼伏,全村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男女老少齐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台。唱到最后,像摆大席一样,大碗儿喝酒,大块儿吃肉:

高粱高,

奴家低,

搂住奴家脖子就亲嘴,

我的大娘呀。

亲了嘴,

还不算,

脱了衣服就灰拾翻,

我的大娘呀……

每当此时,辛礼生只要赶大车回来,只要出现在屋顶上,就会一展歌喉。唱得野性十足,一片欢呼之声。由于他大车赶得好,歌也唱得好,村民就送给他一个艺名:“胶车红”。

场面异常壮观红火,整个村庄都沸腾了,都在被歌声燃烧。从太阳还未落山,像半疙瘩西瓜衔在山嘴上,直唱到夜深方罢。辛礼生回忆说:

那时候穷是穷,可歌唱得好着哩。现在不行啦,人人都急着挣钱,而且家家有了电视,用不着再上房折腾了。

辛礼生从小就爱唱,村里一来了卖艺的,或者赶庙会去看戏,人家唱什么他学什么,并且一学就会。什么《水刮西包头》,什么《公公骚媳妇》,都是那时候学会的。因为少不更事,人家“骚”他也跟着“骚”,“骚”得手舞足蹈,“骚”得大人们骂他:

这娃子开心了,长大了还不是个骚巴头?

1960年,在村里赶大车的辛礼生,被招收进县二人台剧团。由一个车把式,一下子成了专业演员,辛礼生颇感幸运。当时剧团里可谓名角荟萃,有贾小秃、李法子、邬怀义、任爱英、吕桂英等等,都是河曲顶尖的红演员,个个都有拿手好戏。辛礼生如鱼得水,潜心学习,虚心求教,使自己的演艺日臻成熟。

同时,还收获了一个姑娘的芳心。姑娘叫李巧凤,他唱小生人家唱老旦,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姑娘比他大两岁,脸蛋儿圆圆的,像秋天的红苹果,眊一眼都心跳。两个人非常情投意合,但就是姑娘家里不同意,像乌兰口坑一样,最终有缘无份,竹篮打水空喜一场。大辫子没抓住,红苹果又跑了,让辛礼生感慨万千:

人活着,好多事得认命哩,不是你想咋就能咋的!

后来,河曲二人台剧团被地区文工团收编,姑娘跟上剧团走了,辛礼生又回村赶大车。他之所以没走,是嫌剧团挣的钱太少,远不及回村赶大车,赶大车不仅挣的工分高,村里还给补助。剧团被收编之前,住在河曲水草沟,条件相当艰苦,为解决生存困难,剧团开着石灰窑,经营着蔬菜门市部。

辛礼生又回到村里后,并没有放弃演唱,经常白天赶大车,晚上跟人排练二人台,希望将来像贾小秃、李法子一样,成为一名响当当的二人台演员。可是世事多舛,远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他的希望泡汤了,二人台受到批判,好多演员被迫改行。就像那歌里唱的:“一疙瘩云遮满天,甚会会盼得亮了天。”

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辛礼生才重新恢复希望和信心。他不再赶大车了,忙时务农,闲时演出,哪里叫就到哪里。1987年,河曲县成立职工业余剧团,辛礼生被剧团请去,不管到哪个村演出,村民一听说他来了,就奔走相告,早早坐在场子里等候。

他天生一副好嗓门,极其高亢嘹亮,如今虽年逾古稀,仍不减当年风采。许多听过他歌唱的专家评价说,比世界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还高8度。嗓子一亮,满堂喝彩:

前沟里石头后沟里水,

数九寒天妹妹。

鹞子踏雀鹰踏兔,

脚板子生风站不住。

想你想得心有点乱,

因为你多跑了二里半。

三十里沙滩一马平,

瞭不见亲亲后影影……

凭借灿烂的歌喉,精彩生动的表演,辛礼生愈唱愈红,从黄河岸边偏居一隅的小山村,走进红墙绿瓦的北京城,从简陋荒凉的民间小戏台,步入金碧辉煌的央视大演播厅。天南地北,好多地方留下了他的足迹,留下了他的歌声,“胶车红”真的红起来了。包括央视在内,他先后参加过多家电视台举办的春节文艺晚会和各类比赛,还受聘到中央民族音乐学院授课,奖状证书获得一大摞。

几经人生的苦难与追求,辛礼生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出色的二人台演员,与河曲一代民歌之王。像一株燃烧的红高粱,挺立在秋色汹涌的8月,挺立在晋西北的黄土地上。

2008年,辛礼生被文化部命名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此前已经评选过一批,他是第二批入选的,这一批山西一共有25名。

那年正月,辛礼生从老窑洞走进了人民大会堂,出席了由文化部主办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颁证仪式。场面十分隆重,让辛礼生感觉如梦:

那是啥地方?是国家领导人开会,迎接外宾的地方。咱一个土老百姓,小时候赶车放羊,到老了会唱两句歌,能坐到大会堂享受待遇,实在是赶上了好时代,实在是活得不枉哩!

辛礼生虽然成名了,但是面对各种赞誉之声,他很是从容淡定,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朴实。用他的话说,做人活的是本分,做农民活的更是本分,名气如浮云,只要不愧对脚下的三尺土,不愧对一碗糜子酸饭,能嘴一张给人们带来欢乐,这辈子就足矣。

为了不愧对一碗糜子酸饭,辛礼生演出更忙了。仅2009年一年,就在县里演出20多场,去外头参加大型演出10多场。在吕梁离石演出时,一同演出的有影星潘长江,在北京琉璃村演出时,一同演出的有歌星阎维文和谭晶,还有其他的好多名星。阎维文和谭晶都是山西人,能与两位老乡同台献艺,不管人家认不认得他,他都深感荣幸,觉得山西人了不得。

当时他带着两个女的去的,三个人合唱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然后他又独唱了《水刮西包头》:

当天一疙瘩瘩云,

空中捣雷声,

对面站下一伙人,

望也个望不清,

看只看,

瓦窑井才把一个这大水行。

平地起了水,

就地把船来撑,

二龙戏水要刮西包镇,

看只看,

大街以上才把一个大水行……

诞生于清朝时期的《水刮西包头》,是辛礼生最拿手的民歌之一,自幼一直唱到现在。高亢嘹亮的歌喉,加之声情并茂的演唱,像晋西北苍凉辽阔的风一样,裹挟着雄浑浩荡的黄土气息,在晚会上刮起。立刻征服了台下的观众,先是黑压压的一片寂静,接着掌声雷动。唱罢一曲,还想让他再唱一曲,掌声久久不能平息。

大的演出他参加,小的演出他也参加。特别是乡亲们需要的时候,哪怕场面小得寒碜,只要打一声招呼,他就会去的。去了从不摆架子,演出从不敷衍,像大场面一样卖劲:“香甜的烧酒端起来,我给大伙儿唱开怀。”

由于长期演出奔波,而且年岁也大了,两年前辛礼生得了一场大病,差点儿见了老祖宗。病好之后,辛礼生倍加珍惜时光,尤其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为二人台的发扬光大尽一已之力。一是如何保护继承,二是如何创新发展,让这个历尽千年沧桑的地方小剧种永葆活力,让这个已成为河曲乃至山西文化品牌的牌子响亮不倒。他说:

能做到这些难呵,关键得后继有人。一是要发现苗子,二是要手把手地培养,像山上种树一样,只有大片片成林了,才能形成气候,山活了水活了。

辛礼生的这种想法和努力,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了。特别是1995年至2004年,河曲文化馆创办二人台艺校期间,他把自己独有的唱功、技巧、戏法、表演,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了出去,先后培养学生200多名。再后来,外头的一些演员和朋友,包括在央视“星光大道”一炮走红的歌手阿宝,也来登门求教。但是不管谁来了,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都悉心指教,使好多人受益匪浅。

鉴于他为河曲民歌二人台做出的贡献,2007年河曲县委宣传部为他举办了“七十岁生日暨从艺六十年”庆典,200多位宾朋参加了庆典。县里为一个艺人举办如此隆重的庆典,以前在河曲是从未有过的。2009年,县里又提出向他学习的号召,县委书记王书东亲自撰写文章,对他从艺一生给予高度评价:

“辛礼生是我县的一位农民歌手,七十多岁了,仍然活跃在民歌艺术舞台上。他是河曲民歌二人台的杰出传承人,上至央视演播厅,下到山村小戏台,演出无数,深受群众喜爱,在全国民歌艺术界有很大影响。我到任河曲后,曾去他的农家小院拜访看望这位可敬的长者,交谈中了解到他是走西口人的后代,也是走西口的亲历者,这些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他身上的一些可贵精神,街谈巷议,有口皆碑,的确值得我们学习。”

“辛礼生德艺双馨,舞台上是一代歌王,舞台下一如既往地做着快乐的农民。他从来不以大腕自居,更不以艺高自傲;他没有在名人的光环下脱离观众,迷失自我;他总是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世事人情,这种永葆本色、自我修养的精神品质,是我们做人所必备的根基,需要大家学习。”

人生难买老来红。在自己古稀之年,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辛礼生非常欣慰,但是又深感欠缺,总觉得心有余力不足,还有好多要做的事,他还没有做到。跟我们交谈时,他几次抚摸着脸叹息:

咱就会唱个歌演个戏,并没有给国家做啥贡献,政府就给了这么大的荣誉,背上背着这荣誉,越老越得拼上劲唱哩。

就在我们采访的那天,辛礼生又应邀到内蒙演出,我们是上午去的,下午他就要走。如今到内蒙有的是车,条条大路通罗马,再用不着背一卷儿铺盖,半袋子米面,一路顶风冒寒了。日子一片崭新,但是民歌依旧:

第四天沙蒿塔,

捡了个烂瓜钵。

拿起来啃两口,

打凉又解渴。

第五天珊瑚湾,

遇见个鞑老板。

问一声赛拜奴,

给了碗酸酪丹。

第六天乌拉素,

扯了二尺布。

坐在房檐下,

补补烂皮裤……

附:歌手主要简介——

辛礼生,男,1938年生,河曲县辛家坪村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曲民歌代表性继承人”。从小受民歌二人台熏陶,13岁即登台表演。1960年被招进河曲县二人台剧团。1962年离开剧团回村,一边务农一边演出,被誉为“胶车红”。先后被山西音像出版社、中国文联音像出版社等录制民歌二人台光碟、磁带多张,并在全国发行。1994年,参加山西电视台举办的《河曲民歌展播》专场演出。1996年,在中央民族音乐学院示范演唱河曲民歌。2001年,参加中央电视台等单位举办的“全国农民歌手大赛”,荣获三等奖。2001年,参加黄河流域省(区)政协联谊会“腾飞吧!巨龙黄河”国际港澳巡回展演出,荣获“民歌手金奖”。2002年,参加山西省文化厅举办的全省民间歌手大赛,荣获“十佳歌手”奖。同年,在北京中山音乐堂进行专场演出,并参加上海“中国精粹·天籁之声”文化交流演出。2003年参加南京“红豆相思节·情歌大赛”,荣获金奖。2003年,参加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首届21世纪全国农民歌手大赛,荣获二等奖。2004年,参加中央电视台西部民间歌手电视大赛,荣获金奖。2004年,参加山西省“九·九”重阳节文艺演出,荣获金奖和最佳表演奖。2005年,出席北京由10多个国家音乐家参加的“科达伊园”国际音乐研讨会演出。2005年,参加山西电视台2006年新春文艺晚会。2006年,走进央视“星光大道”。2007年和2008年,两次参加北京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珍稀剧种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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