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武大是那个武大,是武松的哥哥。
清晨,在微弱的晨光里,武大便开始干活了,现在武大的炊饼店已经有很多家了,但是武大这些年养成习惯了,睡不了懒觉。他站在那里看伙计们干活,自己也帮帮忙,面案师傅将面饼在案板上甩得啪啪作响,炊饼源源不断地从烤炉里烤出来,有一种诱人的焦黄。炊饼在武大的家乡那个地方其实就是馒头,到了这个城池以后,武大将炊饼改成一种需要烤制的面食,这渐渐也成了武大炊饼的一个特色,且渐渐被同行所效仿。
伙计们都比武大高,武大操手站在那里,刚刚比案板高出一个头,那颗头在案板上面来回转动着,因了矮,只有身体特别敏捷一些了,他偶尔叮嘱伙计们别把刚出炉的炊饼放进筐里,要等一会儿,这样饼才不会捂。一担一担的炊饼运出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武大耸耸鼻子嗅一嗅,感到非常舒服,这是一种安全的味道呵,几十年了,他都闻着这个味道,一闻到这个味道,他便无比踏实,他就接了地气儿。
卖炊饼,卖炊饼怎么了,现在武大的炊饼是这个城里最好的炊饼,所有人都只认他武大的炊饼,但这些并未使武大变得骄傲,武大照样见谁都哈脸一笑,笑出一脸油来。武大的笑和他炊饼上灿烂的焦黄一样让这个城池里的人熟悉和舒服,这已成了这个城池里不可缺少的两样东西。
街上的人见了武大都打招呼,武大脖子向前伸着和别人点头,再笑。武大这会儿要去找商会的会长,因为今年商会收武大的赞助有点多了,武大得去说一下,这一下就要交进去一个炊饼店一年的收入,这不行。
武大来到这个城池,再合适不过,这个国家的人都不是很高,只不过没有矮得像武大这样,当然在这个城里也就不会显得武大是那么矮。来这个城里几十年,武大觉得他终于是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国度,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幸福安康。
武大走在青石板路上,昨天刚刚下了雨,路上非常干净,再加上刚刚接受了很多人热情的招呼,这一会儿武大的心情非常好,头上的浩然巾一跃一跃地跳。这个城不算大也不算小,去做什么都只要走路就好,除非要去别的城池和国度才要骑马或者驾车,这也正合适武大这样矮小的身材,这两年武大是胖了一些,腰带加长了许多,武大走路又快,因了腿短,打远处看就像是在滚一样的,外衣仍旧是当年挑着扁担卖炊饼时的那衣服,几十年也没变过,藏青色棉麻布长褂,偶尔外面罩一个绸的坎肩,这就了不得了,唯一能证明武大现在比原来有钱了的就是这绸的坎肩了,若是当年,连这坎肩也没有。嗯,武大是低调的。
走了四五条街,打眼就看到商会的牌子了,武大在心里想,这商会不过就是假借商人之名敛财的一个门面而已,美其名曰:总公商会。当然,武大只是心里这么想,实际上武大在离商会五十米远的地方脸上就已经堆上了灿烂的笑容,谁你也惹不起,武大知道。
商会的阎会长和武大挺熟的,过年时还和武大一起喝酒,武大是不大能喝酒的,但武大还是陪着阎会长喝,武大有自己的门道,无非是看你心诚不诚嘛,迟早是一醉。武大实诚,先让伙计饭馆付了账,然后到了酒桌上,不用人劝,咣咣咣就能把自己给灌醉了。
这阎会长是非常喜欢武大的,因为这阎会长也才只比武大高出一个头,喝醉了的武大站在阎会长面前,比阎会长低一个头,皮肤又不好,一喝醉了就上脸。武大满脸通红,毛孔又粗,鬓角那粗而有力的短短毛发,整个就像一个红了脸的猪头一样。而且武大很懂规矩,就是喝醉了也乖乖地学生样地站在阎会长面前,微微前后摇晃着回话,阎会长眯缝着眼,从眼缝里打量着武大的样子,心里别提那个舒坦了。
武大走进商会的大门,朝看门的两个差人哈腰一笑,就往里走,谁都知道武大是来找阎会长的,也不多问,武大径直进了后厅的偏房,开始等。一般情况武大不会在正房去找会长,因为那里不大好说话。只有会长办完公务来偏房休息时,才是武大和会长说话的时候。
武大坐到一把八仙椅上,坐在椅子上他的脚都够不着地,两腿晃来晃去的,武大有点渴了,抿了抿嘴唇,看看几上的茶壶想要动手自己去倒一杯茶,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武大心里有数,眼看这中秋节要到了,昨天他都让伙计挑了两担核桃酥和花生酥给阎会长家里送去了,还有给会长孩子的节礼。这事大约会长都不知道,武大给会长送东西走的是偏门,送到后厨,见了管家就走,连会长夫人都不见。
没过多会儿,会长便走过来了,一步一步踱着,接着一撩前襟进门了。武大老远就看到会长了,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了,非常迅速,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两手在胸前搓着。会长一看到武大先乐了,道:“你个武大,你看你那寒酸样子,你现在都算我们这一方土地上的炊饼王呢,一天还穿个麻布褂子,要钱干什么,让金莲给你好好置办几身好衣服……”武大嘿嘿笑着,连忙说:“您看您说的,我哪里算是有钱人啊,哪有那样的清福好享,就几个小店,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要靠我养活,入不敷出的。我要是能像会长您这样坐着不动,指点江山,我就好好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我这穷苦人的命,你不知道,我去年一年好几个店都是亏的,要是明年好一些,我兴许能给商会多交些呢……”“哎哎哎,往哪说呢往哪说呢……”这会长一听武大这话音不对,连忙拦住武大,然后定睛看着武大。武大被会长这么看着,倒也不怯,鼻子上渗出了汗,眼神柔弱如水地看着会长,腰莫名地又哈下来一些。
会长往正座上一坐,再一撩前襟,先跷上二郎腿,再看定武大说:“武大,你变了,变得不老实了。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了?我刚说一句,你看你有多少句等着我呢……”武大一听,知道自己心切了,连忙作揖道:“会长说得对说得对,我话太多了……”接着武大又索性拉扯着自己的衣服道:“会长,我哪有变得不老实了啊,那都因为是实话。您说说看,我这些年有穿过件好衣服吗?我这半生在店里跑来跑去的,穿不成啊,再说三福街和柳庙街的亏空我到现在还没补上呢,这是真的啊……”说完这话,武大舔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会长。
会长看着武大,不吭声了,喊一声:“谁在这儿当差呢,武大来半天了,也不给倒杯茶……”武大一听,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拿茶碗来先给会长倒一碗,自己再倒一碗:“不用,不用,我们这样的人还费人家给倒茶,我自己来自己来……”会长端起茶碗刚要喝,一看,又放下冲里屋喊道:“把上次徐记老板送的头茬竹叶青给武大沏一壶来……”武大一听,连忙作揖,受宠若惊,左右脚倒来倒去,感觉这地是烫的,站不住他了似的。会长看着武大,心想,武大是个朴实人呢!
竹叶青来了,果真是好茶,茶色清明,没喝已经嗅到一股清幽之香了。谁也看不出来武大其实是一个极细腻的人呢,武大在家也是好品茶的,只不过武大从不让人知道。武大能喝出所有的好茶,别看武大长着厚而难看的嘴唇,鼻子上也满是粗大的毛孔,可武大真是个品茶高手。武大端起茶碗,放在鼻下深深嗅着,然后没见识过似的转过头来冲会长肯定地点点头说:“这好茶就是不一样呢……”会长微微一笑,轻轻吹一下,用碗盖拂一拂,抿一口。看到会长喝了,武大这才也喝了一口,喝着竹叶青,武大这会儿才算能放松一点儿,会长和武大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事,然后问武大:“你看今年,要你们的赞助合适不?”武大一听这句,到关键点上了,连忙起身哈腰回会长的话:“说实在的,会长,我不知别人怎么样,我这里是真过不去。要按现在这个交法,我明年还得再亏损两个店,我真不说假话,要不,您派人查我的账得了……”这话一说出口,武大就觉得有点失口了,哪里有会长为了让你交赞助,看你说得是不是实话,还派人查你店里的账去的?这就显得会长有点太不体面了。会长白武大一眼,武大连忙偎过去,给会长的茶碗里再添上水,手有点抖的。会长和武大是熟了的,心知肚明武大知自己说大法了。然后会长冲武大下结论似的说一句:“行了,武大,我知道了。那你也别一见谁就哭穷,你瞅瞅你那样儿……”武大一听这话,有希望,立马点头道:“是、是、是,这不是也只见了您才说真话吗……”这话再不能问了,再问就是武大不懂事了,看着会长耷拉了一下眼皮,武大连忙说:“会长您赶紧休息,下午还有大事等您办呢,我这就告辞了……”会长努力睁开眼睛,冲武大点点头。武大起身向门后退去,走出门,刚一转身,却听会长在武大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谢了,武大。”武大一听,稍一怔,微微一低头,就像没听见一样向外走去。武大知道,昨天的礼会长已经收了。
出了总公商会的门,武大的心情非常轻快,在心里反复琢磨会长说的那句话: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武大不停地默念着这几句话,念着念着都想偷笑了,念着念着都念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了……这都是钱啊,今天,没白来,昨天的礼也没白送!
武大开心,径直冲熟食铺子而去,买了两斤猪头肉,这是武大这么些年的偏好,打从挑着扁担卖炊饼时就是犒劳自己的食物。现在武大家里也有钱了,家里后厨什么都有,也有专门做饭的厨子,可武大就是喜欢吃猪头肉,而且是这个铺子的猪头肉。照例,今天武大要喝一点点酒,没有失去就是得到,要感到幸福才好,这是武大的生活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