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3年第03期
栏目:小说门
新学期,唐见纯到东北一所重点高校工作。
十一月来了,她告诉我冬天来了,东北下了第一场大雪。唐见纯拍了照片,通过手机发送给我。我赞叹北方雪景的壮丽和多情。
她说,到了傍晚四点半,天就黑了,学生们在暖气充足的图书馆里自习,上食堂吃晚饭的校园小径的两旁,积雪反射出亮晶晶的白光,学生们红扑扑的笑靥与路灯交相辉映,整个校园笼罩在静谧的遐想中,似乎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低语,所有的喧闹都被厚厚的积雪过滤而沉寂下来。而这个时间里,在南方福建的我,穿件长袖尚可逍遥。
唐见纯发来短信说:“老钱,真想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老钱,福州现在还很暖和吧,我这儿已经零下十一度了。你,还好好吗?”我给她回了长长的短信,忧伤而美好的记忆随之奔袭而来。
记得与唐见纯见面是在一个学术座谈会上,她在会上的发言是关于戏仿在中国当代流行文化中的作用,我就问了她几个周星驰电影中的戏仿与恶搞的问题。座谈会休息期间的茶叙时段,唐见纯对我说:“刚刚知道您就是传播学系的钱题老师,我听好几位学生说你课上得特别好,您上的课是不是电影美学?听说您小说解读的课程也很受欢迎的,我没有说错吧?”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模样,我至今印象深刻,她的肤色很好,白净,身段偏瘦,接近“隐秀”之美学风格的古典瘦。她笑起来,是那种略带忧郁气质的甜美的微笑,这微笑中藏着一丝腼腆,又透着几分欣喜,是那种笑起来略有点神经质却又透着一种甜蜜的微笑。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种急遽变幻的本领,顷刻间,会从极宁静的神情中喷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她那闪烁的眼神,是一种可以望见的透彻,而在这种清澈中却又挣扎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不过,这种痛苦是被掩盖住了的底色。在面上,她的表情始终是茫然的微笑,唇间不时掠过一丝略带嘲讽意味的波纹。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文学院在站的博士后,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博士是在华东师范大学获得的,因为不喜欢老呆在上海,就跑到福建来,当然,还因为爸爸是福建人。唐见纯出生于上海,从小就听爸爸说福建家乡的人和事,听着听着,她就来了。
后来,我与唐见纯散步,唐见纯对我说起她的家世,说她小时候在上海上小学,爸爸每天都会去接她,爸爸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步行到她的小学只要十分钟,放学后常常带她去吃碗小馄饨,唐见纯形容起馄饨香味的时候,啧啧啧的馋模样,让人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一位二十八岁的女人,倒有一股子二十二岁年轻的女人活泼神情。她说着话,不时会咯咯咯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开心的时候就无牵无挂的笑,这种笑声先是在喉咙里呵呵呵酝酿两声,然后笑声马上上扬,带着清脆的爆破,在她和我的上空形成一种欢乐的旋流。
我们在新校区的偌大的操场散步,见到“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巨大条幅,她竟也能笑个不停。问她缘故,唐见纯笑痛了,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说,这多好玩呀,每天锻炼的时候,都在想着健康工作五十年的事儿,多累呀,有劲也变得没劲了,运动不是应该感觉到在享受才要运动吗?”我笑着问她喜欢什么运动,她答道:“户外运动吗?我喜欢游泳,还有就是跳远,我是我们女子中学的跳远亚军。”我问女子中学是怎么一回事?她告诉我她就读的上海第三女子中学是所名校,在上海的江苏路上,宋氏三姐妹就是在那儿上学的。唐见纯说了许多她上中学时候的逸事,谁跟她是闺蜜,她的闺蜜后来又怎么成为她最要好的一位校外男生的女朋友,我问:“那不是三角恋爱吗?”她听了,乜斜了我一眼,说:“那是你们这个年龄的说法,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觉得这样才有趣呢?”我听了闷闷不乐,唐见纯挽住我的胳膊,笑而不语。这是她散步的时候第一次挽住我的胳膊,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依然谈笑风生道:“好啦,好啦,不就是说你老了一点吗?我又不是故意。”我被她这么一说,沮丧一扫而光。她则一边挽着手走,一边踮起脚尖,在操场上跳着她自编的散步舞。
俩人在晚上九点的田径场上曲曲折折地迂回走着,田径场内空空荡荡。在田径场的上空,偶尔会传上去唐见纯那响亮的笑声,飘渺而热情,似乎可以随着风带入天空,被那淡蓝色的云彩吸附,融化。
我和她散步,有时是在下午上课后,她邀请我到博士后公寓附近的面馆吃牛肉面,散步后再坐上晚班校车回福州,有时是我请她到学生街上灯光明亮的食铺里点上几个菜,用餐后在校园里长谈。我们两个人都是健谈家,几乎所有的话题,我们都能找到共同点,我们为此激动不已。奇妙的是,我们喜欢的作家也都那么类似,我们谈起帕慕克,说起帕慕克书中所描述的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以及遍布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呼愁”,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着,议论着,彷佛我们一起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漫步在凯末儿和芙颂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我们甚至都开玩笑说,一定要一块儿到伊斯坦布尔观光。我们说着,想象着,认为那将是我们之间能做的最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