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旗蹲在畦子边上刷牙,见叶细细端一盆洗脸水往出走,泡沫糊糊地和她说:“你一会儿给通知一下他们,咱们开个小会。”
叶细细没听清他说什么,走过来问,看见黄旗有一颗嗓牙也是金光闪闪的,不由想起林白的那一颗。“今年是不是男人们都流行装金牙?”
“这话怎么说?”黄旗侧起头问。
“我见林主任也装了一颗,不过不是金的,是银的。也不是嗓牙,是门牙。”
“哦,”黄旗站起来,他已经刷完了,最后一口在嘴里呼噜噜摇滚一阵,朝太阳浇上去,“他怎么都是市面货,我这颗可不一样,祖传的,据说是我太爷爷那个大地主的,纯金。”
叶细细盆也没顾得往宿舍送,直接提了就追进局长办,“您太爷爷是多大一个大地主呀?那筷子、碗肯定也都是金的吧?”
黄旗笑着,把鸡毛掸子探了一下,探进桌子靠墙的那部分,从里面拉出一掸子灰,“到底是小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话,大地主那是我骂他,那年我想当兵,政审通不过,就是受他这点成分的影响。你说他又没真金白银地传我们,倒就因为他一个太爷爷的虚名,让我们这些后代连三赶四翻跟头,凭什么呀?”
“老爷子不是把一颗纯金牙给您留下来了?听起来,也不是那么没良心。”
“就这点底渣子?大概也就够他塞个牙缝的东西!惹急了,我把它扔到马桶里去!”黄旗装作去拔牙,叶细细急忙阻止他,上去捉住黄旗的手腕子;黄旗感觉就像一朵花闯进来,自己鼻息里的大气环境立即改变:
“小叶子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皂,这么香飘四海的?”
叶细细赶紧放开他,脸红红的,头也低了下来,“您也不给我多挣二分钱,我上哪儿买那么好的香皂去?”
黄旗坐下来,有些语重心长:“细细,问题怎么能这么考虑?衡量事物钱可不是唯一的标准,比如说你很出息,一下成了红人,就是成了电视上常说的那些公众人物,你想,钱还是个什么东西?”
叶细细眉尖一翘:“我成红人?我又怎么能成红人?黄局长您可别笑话我了。”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哪天来一场沙尘暴,又一场龙卷风,哪儿也不去,就专攻我们气象局,我们这帮人都拔地而起上了月亮,这都有可能,你说还有什么不可能?”
叶细细陡想起黄旗先前她没听清的那句话:“要开会?就是研究播报员的事?”
黄旗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边又催了。”
上班后,叶细细欢欢喜喜,逐个去敲门招呼。她压抑着“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心慌,又备觉受到某种目光的关怀,尤其是老尹,老尹从苏书记那儿已经知道会议的主要动向。会本应由办公室主任林白通知,作为当事人,叶细细那么急吼吼,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老尹手端个小镜子,对着明亮处,左弄右弄自己的一小撮刘海:“叶细细,住单身就是好吧?不像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自己拖出身了,黄花菜已经凉了。”
叶细细听出了她的弦外音,人像一下给定在了那儿,身子硬挺挺的,脸也僵涩涩,一笑而过吧,觉得遭人这么嘲臊,未免太没面子;所有人都到了,却偏偏林白不在,他在,还能替自己解这个局。但既然老尹已经把话说到那么难听,她也不好不以攻为守:
“住单身怎么了?住单身我们也没有养汉子;凉了又怎样,再凉我们也还是黄花大闺女,冰清玉洁!”说冰清玉洁四个字,叶细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上啪啪碎裂的,好像都是大块的冰和玉。
老尹那年被传与税务局的一个同学红杏出墙,丈夫整整和她打了两年离婚,为此,她一直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事情也发生在叶细细来前,没想到还是给她拾进了脑子,还放出了这样的口茬,真比刀子扎上来还凌厉——
老尹啪地把镜子摔了,粉白的脸上涌着一浪又一浪血光,身子也颤抖不已;却看到,叶细细已经泪流满面,目光透过雪花似的泪花,折射得六棱五瓣,身子也软软的,靠着椅子,委了下来:
“尹大姐,我是人吗?我是人我能这么跟你说话?全局就我们两个女人,你不知道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大姐的,什么话不能跟别人说,能跟你说。我却这样糟践你,不是我小,是我不成人!”也是啪的一声,比老尹那声却响亮。
老尹夺都夺不迭,叶细细又把耳光搧到另一边脸上,她没命地跑过去,紧紧把叶细细抱住了。
两个女人就那么紧紧抱着,呜呜哭了不知多久。
叶细细一摸鼻子说:“尹大姐,这次选人我不上了,干吗一定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别人都看好看?我这就找黄局长说去。”
老尹转过来,端住叶细细的脸:“瞧瞧,瞧瞧这张大花猫脸,哪还是我们那漂亮小姑娘。赶紧去洗洗,一会儿真让那些男人见了,才糟心呢。”
叶细细抽抽搭搭说:“姐,你肯原谅我了?”
老尹拿额抵着叶细细的额:“你没有错。是姐不好,把你看大了,你原本不就是个小孩儿?”
叶细细泪如雨下地点着头,把老尹抱得更紧了。
老尹其实只有三十来岁,但在气象局却是老资格,十五六的时候就进了气象局,先做打字员,慢慢熟络了业务,也正好赶上那年一次普天同庆的集体转正,可谓生逢其时。她丈夫现在是农业局的副局长,十年前他们认识,他也不过是个打字员,有次全县打字机换代升级,各局打字员统一被安排到市职业技校培训,两人住对门,课堂上又恰巧是同桌,一来二去好上了。婚后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眼看着白头偕老圆满在望,却横空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老尹工作外开着一家美容店,县里财政紧张,广挖税源,规定凡街面上的摊点店铺一律依法开征,老尹的店不算大,也不算小,每月税务局给她下的定额是150元。还得亲自去税务大厅办理,每次缴迟了,会额外加收滞纳金。就是有一次在大厅老尹碰到了她的那个同学。老尹初中毕业,按说是没什么同学的,她能承认丈夫是同学也实在是别无奈何。这次却是个亲同学,真正一起同桌了三年多的小学同学,他们一阵恍惚地对望,认出来了,那同学当下二话没说,把她的税证拿到里边,核减到了一个小卖部的水平,30元。老尹又惊又喜,加上他们有隔着近二十年的美好回忆,两人从此常来常往,迅速擦起了情感火花。这本是一场意外出轨,在老尹有些浑噩的人生中,也从未有这方面的准备和打算,连后来丈夫闹起来,她清醒了,自己都觉得那么不可思议,但每当静下心来,却依然被爱情熊熊的烈火炙烤得浑身抓狂,爱是多么不由人意啊!但她又不好和丈夫真的离婚,中间有孩子,真离了婚,又结婚,生活重新变得泥泥水水可怎么让人受得了?就是这么着思来想去,老尹患了抑郁症。
老尹的抑郁谁都看不出来,也没让叶细细看出来,和叶细细这么一哭,她忽然觉得松快了许多。自己内心原是有一根脆弱的弦的,不让别人动,自己也不轻易靠近它,就让它那么死死地受着冷落,一经触到,仿佛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每一个毛孔又都是一个泉眼,那暖意是盛大的。人总是奢求外部的救援,实际上,真正有益又速效的力量正来自自身,老尹似乎在刹那间开悟了,善待别人可不就是对自己仁慈?她决心更好地对叶细细,适当时候把自己的心思向她和盘托出,她们既能是单位同事,也能是心灵的朋友。
会议室里,老苏斜倚在椅子上,烟雾一缕一缕从苍白的脸上流起来,老齐也在抽烟,两杆烟枪紧挨紧,制造的烟雾瀑布似壮观。黄旗似乎在准备讲话用的嗓子,不断咳嗽又不断回身把痰吐到后边的马桶里。那边,苏风大刘他们法制科的几个也来了。叶细细和老尹坐在门边的一张长条椅上,互相捏着鼻子,状似小声说笑,实则在躲避从屋顶流窜下来的烟气。一帮人都静静的,阵势上是在等林白一个人。大刘笑笑着往众人身上瞅了几眼,眼神是短暂告个别,他出去不久,叶细细收到他一条信息,随后,叶细细也说解个手,出去了。
在菜畦子包围的厕所外墙边,大刘也提了一支烟,神情有些严肃:
“选人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提前告我一声?”
声气上,好像告诉他,他就有能耐左右这会议似的,叶细细最看不惯他总是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有说话的兴趣也给击得鸡零狗碎。在局里,大刘是叶细细唯一公开的追求者,苏风也追求过她,却若明若暗,因为唯一,因为叶细细也确实没说过什么明确拒绝的话,大刘总以为叶细细已经把他当自己人看了。实际上,叶细细对大刘含糊其词也是有自己想法的,一方面,她不想失去这个追求者,女孩子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几个追求者,就像花没有蜜蜂来采蜜一样,考量的是花本身的魅力指数却不是蜜蜂的勤劳程度;另一方面,她总觉大刘还是有些优点的,如果自己善加调教,他能扬长避短,用时间来培养一个准伴侣,以备真在嫁的问题上捉襟见肘,仍能就地取材。
但叶细细还是一下噎住了:“什么大事不大事?说得跟要打仗似的!我就不选了,你也别填我的票!”
大刘尴尬地笑着,把烟丢到脚下,没意思地拧来拧去,一直拧得它皮开肉绽。
“细细,生我气了?”
“干什么生你的气?你又没欠着我!我也不是你什么人!”
叶细细说完,才觉话说得意思已经跑出思想老远,她的“没欠”两个字里,本来包含着克己制胜的一层,如今却像自己压制了自己多久似的,奔腾着一下脱缰而出,痛快了,也虚空了,她越想越委屈,背着身,眼里涌起了泪花。斑斑的泪花间,看到那边一个皱巴巴的林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