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5年第05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一阵脚步声直奔卧室而来,噼里啪啦的,又急又碎。
梅健一把扯出压在身下的毛巾被,刚撩在大腿上,门就被“砰”得撞开。一头闯进来的姜橙橙被迎头推了一把似的往后一仰,双手在脸前交替扇了几下,耸起鼻子冲梅健一阵“呸呸”:“又裸睡了。”捞起椅子上的牛仔裤体恤衫扔到他身上,拉开窗子,打开通往阳台的门。混沌了一宿的空气顿时鼓荡出一股热辣鲜活的夏日清晨气息。
梅健看看橙橙一身到处不够尺寸的超短,眉头一蹙:“我爸在客厅里没?”
“在。”橙橙挤挤眼睛:“可他没看到我。我一开楼门,老人家就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我问梅健还没起床呀,他梗着脖子扭着头一指,瓮声瓮气地说,在南屋里。真逗,都成了城里人,住到十八层楼上了,还南屋北屋呢。”说着踢掉脚上的浅橙色高跟鞋,坐在沙发上,抬起双脚用力摇动脚趾,夸张地叹口气:“可憋屈煞我美丽的小脚丫了”,双脚摸索着套上那双小巧的粉红色拖鞋。一回头,见梅健已在阳台上,又俯在栏杆上往下看。橙橙皱起眉头,慢慢蹭出去,靠在窗台上。对面后凉台上又挂出一溜尿布。那只老猫原模原样地趴在油漆斑驳的条桌上,脑袋朝这边转了转,又懒懒地伏在伸直的前腿上。
“又俯瞰你的菜店遗址呢?真没劲!”
“我想在这座城市里找块清爽的地撒泡尿。”
梅健被自己的话逗乐了,笑着转过身来。脑子里突然“嘣”的一响,视源深处一粒亮光倏地弹射而出。心中暗道“又来了”。晃晃脑袋,反手抓住栏杆。
橙橙蹿过去抱住梅健的胳膊,小声问:“又犯了?”
梅健搂住她肩膀闭上眼睛,左眼“视野”的边缘处,蠕动着一条灯泡钨丝般的暗红色曲线。曲线越来越粗大,慢慢变成一个半圆形五彩斑斓的光斑,闪闪烁烁地占据了半边“视野”。
恐高的橙橙平时连二层楼的阳台也不敢靠边站,可梅健一到她家那座半山别墅就浑身不自在,她只好经常跑到这片被称作清源市补丁的“新农村”社区里来。往日她都是靠在窗台上,跟凭倚着栏杆的梅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八卦”。这回背对着十八层楼的深渊,她脊梁骨紧巴巴的直冒凉气。伸手揽住梅健的腰,慢慢挪回阳台内侧。
梅健扬起头倚靠在窗台上。橙橙知道他的脑袋里还在五彩缤纷,就又把目光投向对面楼房。同层楼的后凉台几乎触手可及,一阵阵葱花炝锅的味道,从那家厨房的抽油烟机口吐过来。前年梅健家刚搬进新楼时,亲戚们来温锅,一向木讷寡言的梅健他老爸,喝了几杯酒后忽发奇想,说:“听动静,咱后面对着的那家也在温锅,要是到阳台上招呼一声,伸伸手就能碰一杯。”为消除未来的公爹一人哈哈大笑的尴尬,橙橙接口问:“这么大的地面,楼为啥盖的这么近呀?”梅健他妈忙活着把橙橙爱吃的菜往她跟前调换,“嗨”了一声,说:“这还不好明白,盖两座楼的地方挤成三座楼,不就多赚一座楼的钱嘛。人家管这叫高笼鸡呢,啥高笼鸡,搬家前村里就下了告示,不准在楼上养鸡。”全桌人哄地笑得前仰后合,橙橙趴在梅健身上,拧得他嗷嗷直叫。橙橙差点又笑出声来,瞥一眼梅健,用力咬住嘴唇。
等到眼里的光斑一点点地暗淡缩小,又恢复成一根灯泡钨丝般的曲线,梅健才慢慢睁开眼,走到阳台边。他视野里的这块城市补丁又变得面目全非了,视线所及的大楼街道,没有一根清晰的线条,全都失去了确定的边缘,混混沌沌地模糊作一片,只有右眼视线的边角,还透露出一弧清亮的景物。
刚发现这毛病时,橙橙领着他找遍了清源市医学界的专家,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视儿子为家庭唯一希望的老爸,凑起一笔钱,让橙橙陪着儿子跑到北京,总算是得到一个结论,说这是脑震荡导致的阵发性脑血管痉挛所致,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啥好办法,但大多会慢慢地不治而愈。老专家敲打着病历郑重告诫他们,一旦视野里出现一条明显的黑白分界线,就会有失明的危险,必须立即就医。他们在北京闲逛了两天,回家后轻松地告诉梅健爸妈说没事啦。梅健他妈欢天喜地:到底是北京哇,人家那里官大,大夫本事也大。橙橙悄悄地还上了梅家从亲朋家借的钱。梅健不久就知道了,偷偷约了几个同学,到小地摊去喝啤酒,深夜回到家,在微信里发了通莫名其妙的酒话,第二天酒醒后,就没再跟橙橙提起这件事。父母为供他上大学已花光了所有积蓄,成为清源市市民后,除种地别无所长的他们,只能靠那点土地补偿金和卖点早点之类的小买卖维持生计。大学毕业一年多了,他还没找到工作,当初一心靠努力求学出人头地、改变父母生活状况的自信,无声无息地撞碎在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上。刚恋爱时咬定在内心深处不花姜家一分钱的自尊,也就只有装聋作哑的份了。
橙橙扭头瞥一眼手机。
“你有事?”
“没事。”橙橙躲开梅健的目光:“菜店这么点屁大的事儿,在南北这个区委书记那里咋就拿龙捉虎的弄不出个结果了,还口口声声叫你小师弟呢,真能装。要不,咱就找一回我老爸吧。他也就一个电话的事,好多当官的都跟他好得跟哥们似的。”
梅健仰头揉搓鼻根。
橙橙吹出口气,又摸起手机溜了眼。大学生菜店正红火的时候,送菜的车在半路上连续几次遭到不明身份的人哄抢。与梅健签订了一年供菜合同的菜农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转而成了胡丽箐旗下超市的供货商。等重新组织起货源,菜店再次开张的第二天,店里来了几个歪头斜角的街痞子,横着膀子在买菜的人群里冲撞。梅健冲出柜台呵斥,被他们仰面推倒,脑袋重重地碰在柜台角上。几个小痞子哄叫一声跑出菜店。橙橙当即报了警,管这一片的民警大老张很快就赶过来,简单问了几句,捋着袖子骂道:他娘的,反了天了,我这就去铐起这几个贼种。大老张驾着警车直奔这条街上的一家超市,进门就抓住一个保安的手腕:跟我走。别狡辩。到大学生菜店捣乱的要是没你小子,俩眼抠我一对。听说,大老张上车后接了个电话,半路上就把人放了。梅健的邻居们说,大老张快离岗了,干了一辈子,临了才混上一个正科级虚衔。他心眼不错,就是为人太活泛,三教九流哪里都能混壶酒喝,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迷彩警察。橙橙去找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橙橙不耐烦地一挥手:挺清楚的事情,咋叫你一说全模糊了,连谁先动的手,梅健咋受的伤都说不清了。大老张摊着双手嘿嘿直乐:需要调查需要调查。调查你个头!橙橙甩手就去了街道办事处,结果,办事处兴师动众地调查了一周,却搞出了一个“在纠纷中梅健倒地受伤”的结论。
梅健的裤兜里忽然飞出敲门似的铃声。刚蹦出几个音符,橙橙的目光就“哧溜”转到梅健的脸上,高声叫道:“手机!”梅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橙橙晃晃脑袋,目光移向那只又抬起头的懒猫。
梅健掏出手机,喂喂了几声,声音忽然兴奋起来:“好,好,我马上就到。”收起手机对橙橙说:“让我到清源茶楼去谈解决菜店被砸的问题。说是办事处的,咋到茶馆去呢?”
“那里离办事处近,说话方便呗。”
梅健情绪明显好起来,拉着橙橙回到卧室,指指床上说:“拜托大小姐给收拾下狗窝,我去一趟。”
看着梅健匆匆出门的背影,橙橙做了个鬼脸,嘀咕道:“还办事处呢,真指着办事处办事呀。这会倒真不是办事处,可真能办事。”
梅健又踅回来,伸头问:“瞎嘀咕啥呢?”
橙橙吃了一惊:“我是说,这回办事处要真给办事了。”
“我咋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呀。电话里的声音阴阴的,有一种地下室的味道。”梅健又蹙起眉头,专注地看了橙橙一眼。
“不就一个电话嘛,啥地下室阁楼的,能给办事就是好消息呀。”橙橙双手把梅健推到楼门口:“快去吧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看着梅健进了电梯,橙橙三两步蹿回房间,反脚蹬上门,从包里摸出手机,扑倒在床上,塞上耳机,摇摆着双脚哼唱得木板床跟着直劲“咯吱”。
梅健他爸拉开厨房门往外瞅,脑袋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伸手抹了把脖子:“咦,咋还跟上啦”,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推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