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8年第01期
栏目:龙江地理
旭日高过街津山的山顶,暗蓝的黑龙江泛起粼粼波光,大地渐渐变得和煦。
傅占祥站在船头,冰冷的身体却感觉不到温暖。
黑龙江右岸的街津山上,成材的大树早已伐光,在傅占祥的记忆里,似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儿,曾经茂密的山岭只剩下些低矮的灌木,因缺少雨水,枝叶萎靡,落满尘土。山脚下就是他生活的赫哲渔村,面向莲花河几排低矮的土坯房。
生产队会计拎着铜锣,拐拉到村口,他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上到黑龙江与莲花河交汇的河口那块凸出的大石砬子上。
生产队会计敲响了收工的铜锣。
这面铜锣的锣面有一道裂缝,尖利的声音在没有遮拦的江面上回荡,傅占祥和社员们却觉得非常地中听。
生产队会计多次找队长,该换面新的了。
队长的答复总是不耐烦,能将就且将就吧,再说,换不换家巴什儿,跟斗私批修不搭界。
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生产队队长喜欢在大会小会上,两个嘴角泛着白沫,没完没了地发言。他的记忆力超强,能整篇地背下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场,他也不顾忌领导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农民当了官,无论大小,骨子里仍旧执拗。
傅占祥的家在屯子的最东头儿,所在不仅仅是方位,还具有社会的寓意。
傅占祥收了渔网,疲惫地任由舢板船顺水漂流,不时地划几下桨,只是为了调整方向。
左岸的铁架子哨所上,一个苏军士兵肩背沉重的步枪,在缓台上来回踱步。
傅占祥的父亲跟他说过无数遍,六十年代之前,他们跟对面的那乃人,俄罗斯境内的赫哲人,均为剃发黑斤的后裔,时有走动。那段前清的耻辱历史,使赫哲人成为跨境的民族。中苏两国关系紧张后,双方的边境管理严格,亲属们断了来往。
傅占祥泊好小船,女民兵排开始上操,列成横排,面向对岸,端着木头枪刺杀。
傅占祥无心观看这老套的摆设,拖着沉重的双脚回到家,母亲掀开锅盖儿,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拉拉饭——用玉米子做成稠稠的软饭,拌上咸杂鱼。
傅占祥吃了早饭,倒在炕上歇息,若换了往日,脑袋只要挨着枕头,鼾声即起,可这天,他却无缘由地没有一丝困意。傅占祥直勾勾地瞅着天棚,捋着思绪,却找不着缘由。
九月中旬,进入捕捞大马哈的鱼季。大马哈鱼,赫哲语,过路的鱼,学名鲑鱼,赫哲人在岸上看着逆江水而上的暗影,欢呼雀跃,“达依马哈”。凌晨二三点钟,天还漆黑,傅占祥和渔民们就起来上工了。
这种体格硕大的鱼,成群结队,从大海千里迢迢游回出生地,只是为了生育,然后死掉。傅占祥觉得,人和动物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宿命。每个赫哲人,不论男女老少,均善饮酒,这是民族在与残酷的自然搏斗中养成的习惯,基因世代相传,但对于傅占祥来说,酒还有另外的作用,是唯一能忘却伤感的好东西。
傅占祥在炕上转过来掉过去地烙饼,他寻思,与其这么折腾,不如提早去整理整理渔网。
傅占祥又折返回码头,他一边抖搂渔网,一边为自己的失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出现在高高的堤坝上,矮胖的是公社的一个小干部,傅占祥历来记不住端坐在办公室里那些公家人的名姓,他们抽纸烟,喝茶水,看报纸,主要营生是开会,没完没了的拖着大尾巴的会议。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他不认识,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俨然是城里人。城市和乡村的干部都穿一样标准的中山服,傅占祥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可说不清楚这里面的根据,大概这就是直觉吧。
公社小干部的手上提溜儿着个小黑匣子,海鸥牌照相机,上头儿有人下来视察,他就像个跟屁虫,一路陪同。
停泊在莲花河岸边一溜儿的渔船上,只有傅占祥一个人在忙活,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两人下坡儿向他走过来。
傅占祥埋头干活儿,装作没瞅见,他的性格跟他命运坎坷的父亲一模一样,耿直且倔强,看不上的人,连招呼都懒得打。
城里人语调和悦地问傅占祥,小伙子,你这半宿下来,能打上来多少鱼?家里几口人,生活得怎么样?
上头儿来的官员多背着手,板着脸,跟老百姓装腔作势地讲话,仿佛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语句,而这人面目和善,不端架子,说着人们日常的话,傅占祥有了踏实的感觉。
傅占祥话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他不能如实说,要按公社规定好的统一的口径,否则,会被扣上诬蔑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罪名,轻则批斗,重则蹲监狱。
傅占祥的父母因病常年卧床,妹妹尚小,就靠他一个壮劳力赚满勤的工分,全家才勉强糊口,上顿接下顿,苞米面饼子,炖杂鱼。其他乡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占祥从不会撒谎,也不想惹麻烦,只有沉默。
“傅占祥,你不认识问你话的同志吗?”公社的小干部以为傅占祥是故意不搭理他们。
傅占祥戗着茬,“我认识的鱼,比认识的人多。”
公社的干部强压怒火,耐着性子,“你该会唱《乌苏里船歌》吧?”
“这还用说!”
《乌苏里船歌》这首经典的音乐作品,经由歌唱家郭颂演唱,迅速红遍祖国各地,一个人口统共只有几千人的少数民族——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赫哲族人口总数为5354人——为全国人民所熟知。《乌苏里船歌》也成为赫哲族的文化象征和标志。
傅占祥可谓是听着《乌苏里船歌》长大成人的,他尚在垂髫,上船给父母打下手,赫哲人各个是歌手,边唱着这首优美的歌曲,边撒网捕鱼。
公社干部指着身边的人,“这位就是胡小石老师。”
朴实的赫哲人视《乌苏里船歌》的作曲汪云才,作词胡小石,演唱者郭颂,为赫哲族的恩人。
傅占祥不相信公社干部的话,他们习惯了跟老百姓扯谎,面前这位没有架子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大人物呢。
“我还是郭颂呢。”
胡小石哈哈笑着,“小伙子,假了包换。”
胡小石将工作证递给傅占祥。
傅占祥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社小干部埋怨,“也不问胡老师好。”
胡小石向傅占祥伸过手来,傅占祥醒过来,连忙在衣襟上蹭了蹭双手,紧紧拉住。
胡小石的手绵软而有力量。
“听许多人介绍,你是青年才俊哩——”
傅占祥不仅擅长歌唱,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还有做桦树皮画和鱼皮画的好手艺。
傅占祥一扫脸上的忧郁,“胡老师,《乌苏里船歌》这首歌,最好一边儿唱,一边儿和着拍子划船,更带劲儿!”
胡小石有了兴致,“小伙子,你能不能让我亲眼看看,你一边划船,一边唱歌的样子?”
“太好了!”
傅占祥请胡小石坐在船头,他们面对面。
傅占祥双臂划桨,小船溯流而上,黑龙江像条金色的巨蟒扭动着身躯,经过那个大大的洄湾儿,沙洲上的柳条在渐渐变红。
傅占祥昂起常年被江风吹得干裂的脸,高亢地唱起来,“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下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阿啦赫呢哪,阿啦赫呢哪,赫呢哪哩呀……”
傅占祥加上了自己的衬词儿。
胡小石鼓掌。
这更激发了傅占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唱着。
胡小石示意坐在船尾的公社小干部,给他和傅占祥就这样照一张合影。
傅占祥看见公社小干部摆弄照相机,赶紧脱下寒碜的上衣,他只有身上这一套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露出生产队奖励的白背心,胸前印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红字,挺直了腰板。
不知不觉,小船划进其他生产队的地界了,公社的干部提醒傅占祥,“胡小石老师还没有吃早饭,我们该回去了。”
傅占祥不好意思着,赶紧调转船头,奋力向回划去。
胡小石问傅占祥,“小伙子,你多大了?”
“十八了。”
一片乌云遮住阳光,阴影笼罩住小船。
胡小石沉吟,“哦,多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