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4年第07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还不到五更,明爷就醒了。
人老了,瞌睡越来越少,醒得一天比一天早了。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外面黑洞洞的,感觉像是半夜里。屋里屋外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明爷翻了个身,继续躺着,躺一会儿,再翻一次身,面对着窗户,窗外还是黑魆魆的。这么着翻了几次身,窗外还是不见一丝亮光。黑夜似乎是有重量的,睡不着躺在炕上,感觉身体各处都压得生疼,炕上厚厚的褥子也不觉得软和。明爷摸索着拿起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看了时间,才五点半呢。手机是外孙女青儿用过的,去年就给了明爷了,说她自己又换了新的,还给明爷教了怎么用。明爷已经七十六岁了,眼睛花了,晚上看东西更是模糊一团。青儿给明爷设置了最大的字体,时间就显示在屏幕上,大大的数字,按任意一个键,灯光就亮闪闪的,很清楚呢。青儿还给明爷设置了快速拨号,按数字1就直接拨给丫头爱玲了,也就是青儿的妈妈,按2是儿子爱光,小儿子爱国两口子都是哑巴,没电话。再往下的3,明爷让青儿设置了全爷的号码。
全爷是明爷的兄弟,以前两家人常有过节,甚至还狠狠地吵过几次架,原因无非就是你家的树欺了我家的田,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苗之类的事情。都是女人孩子们在那里扯着嗓子嚎哭叫骂,明爷没有掺和过,全爷也没有。只有一次,还是女儿爱玲结婚不久,怀孕刚刚四个月,回娘家时不小心流产了,爱玲的婆家还在三十多公里外,来不及送过去,明爷把女儿从乡上的卫生院接回自己家里休养了几天才送回婆家去。在农村里,女儿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爱玲还没有送走呢,全爷和全奶就找明爷来了,说虽然不是一家,但总归都是娘家,就隔着一道院墙,现在他们被血冲了门,晦气得很,让明爷赶紧把女儿送回去,还要请人来“收拾”一下。明爷也知道这个理,但总归是自己的亲闺女,也是全爷的亲侄女,小时候,还骑在全爷的肩上去公社看戏,全爷疼得跟自己亲闺女似的,明爷想全爷不会计较这些吧?可全爷不但计较了,还提出要求,要让爱玲的婆家人来给他们家的门楼披红挂彩,放鞭炮。明爷答应了,让爱玲的婆家人提了重礼,上了全爷家的门,一切都按全爷的要求做了。但明爷心里觉得全爷做得有点过分了,亲兄弟亲侄女的,怎么搞得比外人还生分?
过了几个月,全爷的儿媳妇生孩子,难产,折腾了一夜,等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全爷一家人自然悲痛难言,就把根源归到了爱玲在娘家流产的事情上。全奶在街门上边哭边骂,骂爱玲是扫帚星,说就是爱玲害了他们的孙子。明奶气不过,两家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就差打起来了。明爷全爷也吹鼻子瞪眼睛地说了狠话。那以后两家人好多年没有来往。后来爱玲生了大女儿青儿,又生了惠儿,生了儿子杰杰。全爷的媳妇也在三年之后顺利生了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两家的关系才慢慢缓和了一些。现在,青儿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孙子孙女们都成了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也有外出打工的,像长硬了翅膀的鸟,全都扑棱扑棱飞出去了。这两年,大儿子爱光也在城里工地上干活,家里只有儿媳安萍种那几亩地。小儿子爱军是单院另过的。平日里,院子里空落落的,明爷转出转进,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明奶去世以后,明爷落了单,忽然觉得日子长得不知道怎么打发了,白天等不到太阳落山,晚上又等不到太阳出来。过上个几天能和全爷靠着南墙喧谎晒太阳就成了他过日子的盼头。但全爷忙,这样的机会很少。全爷儿子媳妇在镇上开了个小商店,离不开人,家里的十几亩地平时就是全爷和全奶两个人务弄着呢。冬天农闲的时候,全爷还要去放羊,每天赶着十几只羊出去,天色暗了才回来。全爷今年也七十二岁了,身体还算硬朗,虽说全奶的腿不是很灵便,因为长年腿疼,都弯成O型了,走路很慢,但顿顿能给全爷做可口的热乎饭,明爷现在觉得全爷比自己有福气。
明奶在世的时候,明爷可不这样想,不管明奶做啥,他都挑剔,今天说盐淡了没味,明天又说醋酸了难吃。就一碗饭,能挑出明奶的许多不是来,明奶也习惯了,明爷就是这个样,一辈子了,明爷一直挑剔着明奶,而明奶对明爷总是有点怯意。明爷年轻的时候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娶了明奶之后曾被招工到鞍钢去当工人,都上了大半年班了,愣是被明奶和婆婆想法子叫了回来,明奶是怕明爷在那么远的地方当了工人扔下自己孩子不回来。明爷回来了,就再没有回去,一辈子都有点不甘心,心里对明奶就存了怨气。对明奶没个好脸色。明爷回来不久就当了生产队长,后来又当了大队长、大队书记,被公家的事情牵绊着,很少待在家里。干到五十多岁的时候,才退居二线。明爷退下来的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明爷闲不住,自己又办了个煤球厂,经常待在厂里。后来儿女们相继成家,明爷也干不动了,正好回家抱孙子,再后来连孙子孙女也都长大成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家里就剩下了老两口,两个人才算是真正在一起过起了日子,明爷还是对明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很少给明奶好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