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上川。
上川,其实是由三道单薄细长的峭岭组成。三道,刚刚是一个汉字:川。我居于上川中间。谷峰和蔼,常年笑语连山。核桃楸,总于春天开怀大笑。笑,是它枝叶的形状。我的房子,是穿衣的,是打伞的。爬山虎,从墙根一叶叶爬满房身,再爬上房顶。伞,就是右侧那棵山丁子树。它喜欢我的心房,总是把麻雀蛋一样大的果子,掉进我的被窝里,或是掉进白桦树皮碗里。而把松鼠们急得,直敲我的门……
我的天窗向天开,等待雨如意。
等待他。
来我这里,一片捣衣声,就是向导。这个年月谁还捣?我捣。我做的都是濒临灭绝的事。
我的《捣衣歌》是这样唱的:
上川
我受雇于清贫的人间
白与黑没有界限
我是一个仙,修行正难
与野狸子藏猫猫儿
守着日儿月儿星儿鹞儿长相往
来的长白山
洗那痴男怨女的床单
一山翠,一山青,开了河,跑了冰
物是人非总是没有停
谁怜?捣衣棒下的床单,自己含
泪自己干
上川
两年前,他来过我这里。他走进我的门里,仅仅一次。
两年前,我累得不行了。刚刚洗了很多床单,刚刚把自己迁出那片汪洋的水域,刚刚把麻木的小腿上的血管用捣衣棒一根根敲醒。刚刚把半成品的花鞋一只一只拎出,细数,数着数着,我就睡着了。一片阿拉伯数字让我迷路。可以推想我睡着的样子:如一堆刚被土地离弃的马蛇菜,蓬乱,挣扎,奄奄一息,色相难看,让人瞅着没有食欲。
还有,鼾声如雷,肚脐跳出,衣衫撒欢,腰带离岗,脚丫不净,正大写着伸向远方……
我就这样一睡很久,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山烟袅袅。
等我醒来,他也醒来了。
他是从与我相邻着的另一个门里走出来的。我的房子是长排的,两道门中间隔着七米远。他走出的样子,如同走出自己的家门,不用眼睛,全凭着储备丰富的感觉行走。这让我非常惊讶。这说明,他早早就来了,他是乘着明亮来的,已让这里的光线将自己安排妥当,已与我的房子、我的门、我的院子建立了可以自由出入的默契,自由到忘我。遗憾的是,我没有亲自安排。更遗憾的是,我这样狼狈凌乱!他是我的贵客,我应该给他铺上一床干净的床单,洒上带有野艾香的香水,再把一切干裂的、有漏洞的、略显肮脏的、让人刺目的不适的细节精心处理掉。
还有,我应提前把院子的床单清空,提前沐浴,提前睡饱,提前摆出得意的花鞋,提前把门半遮半掩,提前备下可口的饭食,提前想想怎样对他鞠躬,提前……
可是,我睡过去了。
我,似一个修行的人偶尔偷懒,恰恰被师傅撞见,前功尽弃的悔恨,瞬间弥漫我的双眼。
他已洗漱,穿戴整齐,即将出走。
他出走的样子,仿佛四下皆是路。
我追上去: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
他面有难色:还好啊。
这样的回答,语焉不详,乌云遮月,总不透亮,让我愧怀。我喜欢没有杂质的亮,如同我喜欢他此行没有遗憾地离去。我在,我是主,我要让我们,完美没有缺憾。
我夺步而出,我要把欠他的夜账,马上还。
我追着他,十分执着。
而他,他自向前,他自言他:昨夜,洗了不少的床单啊……
他的自言自语里,深埋着一个春天。我很快就抓到了,因我此时正冷着、凉着、收缩着。是的,昨夜,我是洗了不少的床单。因为,昨月,昨年,除了“花香云水深”,我又额外包揽了十个房间。
昨世,我欠着这里的清、这里的洁。
今世,我来还它。
我又追,院口处,他突然折过头望着我。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前途未卜。这时,我才发现下半身的自己:棉拖鞋,十分破旧,鞋头布层绽开,下面鞋底偏飞,败絮飘零,长长短短。忙乱中插进脚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灰。更难堪的,这鞋这袜,均出自我的手。它们平庸,不惊艳,像破烂。我的鄙陋,已从足跟起程,向着我的周身发起进攻,向着他坦白,罪证累累。我的鄙陋,还可以将院子诬陷,将长白山连累。逃也逃不出,两只拖鞋,如同两只破船,意外地搁浅在冰火两重天的有情世界里。眼下,一个即兴版的我更加污秽潦草:牙齿也没有刷,蓬头垢面。而我的身后,我的常用大背景,花汁惨烈,一片狼藉。我难堪极了,如茧,千般心愿,恨不能迅速抽作一根长丝。
也恨不能跪下,求他,忘记眼前,只念那一根长丝。
我和他都站住了。
他说:为什么要那样刻意和歉意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素到底,音色和煦,眉宇慈悲,并没有半点冷落我的意思。这一问,我就再难自持。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换了一个姿势,两步向前,离他更近了。我们这面对面的机会并不多,我想跟他说,我所有的拘谨、刻意、歉意、追悔,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
我常常焚香祈祷,愿他再次下榻到这清凉的山间,一步步把我带向高山,一览众山小。再借他的仙指,雨如意一样的仙指,把我的腰肢,如束一把野花,悄悄一握,握于他的青衫水袖间!宗师,我的水袖为谁湿?表面是床单,实际是孤单!长白山实在太高,我实在是太微小,怕被黑暗搂抱,水晶兰一样长年披着白衣,白衣到了期,我再与雪一起栖。我祈祷,等待那样的月亮如同等待神鸟。山民跟我说,当云图画出哭肿的心,当这颗心,向着圆圆的月亮一步一紧跟,这时一定跪下许个愿……
因为他——
一个长白山都是他!我上香,也把香根一一查点,向香根,问他的踪迹,是否依如从前?前几天,我苦思又苦想,我问天,如何才能留住长白云一片?假如能留住,我要摘下它用黑鼠李把云染黑,让云变阴,脾气吹送,寄雨给他,追上他,让他湿透,让他把湿衣脱,让他把真心真骨表露。还有,我近来也常把长城一样的床单拆散,留一半,月里捣,月里捣,故意把冰凉的河水撩起七丈高,七丈高,泪豆豆一串串,一串串挂上弯弯的月亮船。到天亮,月隐去,让泪豆豆和云一起说……
可我,现在,一个音也吐不出了。
他又说:你知道吗?现在,有人正花高价收购世上最简单的灵魂。其实,人固本色,活得简单,也是很珍贵的啊!
他已是意味深长了。
世上最简单的灵魂?活得简单?人固本色?这些都很珍贵?
那么,现在,我很复杂?我的本色褪尽?我很贱了?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定是说我过于多情了。说我心中的牵挂太多了,太重了。说我用情太孤注一掷了,只剩下骨了,眼瞅着就要扎人了。说我活得太累了。比如今天,他要走掉,他昨晚睡哪,他是否舒适,来自哪里,去向何方,我自可以不闻不问不长心不长眼,任他如来如去无定,我自无知无觉守静。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具尊贵的身形,一味地做哑装聋,一棵松撇下针叶向天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数滴滚做一滴,排山倒海,高念坠地,孤独凸起。这时,山间有梵乐惊云而来,他很快退离我,如一幅水墨写意高士画,被青山里一股不可明见的磁力收走,我追也追不上。三米之外的地方,我见他突然泪如雨下,血菩提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