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拿是发生在吊脚楼弄口的事情。
叫两个后生想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远离家乡的景德镇街头,身后会突然蹦出三个来自湖乡坡的乡党。这天上午正是他们感觉到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兴奋地刚刚从德洋瓷庄转回冯达礼老板的宅院,结果在吊脚楼弄口上,于世坤两条棍拨子一样细的胳膊,猛然一边一个就被两双铁硬的大手卡死。
像捉野狗一样当街把于世坤卡得“嗷嗷”乱叫。
无独有偶,跟湖乡坡的于叔公一样,这些天满清朝廷的西宫慈禧也正好有些动作——第八位皇帝穆宗载淳年少在位,天下刚刚太平,西宫慈禧正窜通慈安太后和恭亲王奕,策划着怎么拿下八位前朝政务大臣。
捉拿的位置是在吊脚楼弄口的景德镇前南街上。前南街一带窑屋坯房多得打堆,上午正好做事的时候,宽敞的街面人车穿梭,除了走路的、担坯的、担柴的、推独轮车的之外,冷不冷还可以看到乡下少见的官轿、马车和着官服的衙役。太阳爬过屋顶的时候,趟班的坯房佬窑里佬特别密实,他们在街中心搭条布巾,肩上担着担子脚下生风,一路揩汗一路吆喝着“让让,让让”。所以当街的捉拿和挣扎,立马就磁铁一样引起过路人涌过来围拢。
这是发生在上镇后第三天的事情,于世坤刚刚陪我祖上江泰生从德洋瓷庄回来。德洋瓷庄的庄主林浩洋是林茵茵的老子。林浩洋大概一眼就看中了江泰生的厚道,或许还有那个祖传的瓷器,当场就答应收留这个乡下敦厚黑皮的后生在瓷庄做事。上镇落脚的事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落实,所以在返回冯达礼宅院的路上,两个忘乎所以的年轻人就彻底地放松了戒心和警惕。
人堆里猛然窜出来三个人,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三个乡党分别是:秀才于先知先生和打师于秀锦拳师,以及于世坤老婆冯月兰的老弟冯炳鑫。好似突然面对着天兵天将,他们惊恐的反应,是当街木头一样站着没有一点反应。同时在场被吓着的人,还有一个跟他们带路的,冯达礼七八岁的小崽冯昌盛。唯独他反应灵敏,报信或者搬救兵,冯昌盛转身就胡噜一下往吊脚楼自己家里跑去。
“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
小舅子冯炳鑫冷眼站在一边,于先知和于秀锦当时兴奋得就像两个衙门的捕快。他们从吊脚楼弄口街对面的“隆升客栈”赶下楼闯过来,一边一个突然用老虎钳一样粗蛮的手,一把抓住了于世坤的胳膊。骨瘦如柴的于世坤魂都吓出来了,嘴里不停叫喊,被抓住的手臂不断地使劲甩使劲甩,但是依然挣脱不出两边铁钳子一般的虎口。
“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又不是小鬼,我被你们管够了,管了一二十年了,你们还想把我关到于家坊去吗?你们办不到!”
原来这三个于叔公派来的奸细,除了打师于秀锦猪脑子以外,于先知和冯炳鑫都是精明过人的书生。他们既没有直接去吊脚楼找冯达礼要人,更没有到瓷器街上去赶热闹消遣。他们稳坐钓鱼船一样,拿着于叔公的银子,像一伙浪荡公子在“隆升客栈”里安好身,起床以后就霸占着二楼临街的位置,面窗一边谈天喝茶,一边欣赏着景德镇前南街的街景。
连同昨天一起,他们总共在客栈的窗前守株待兔守候了七八个时辰。
我祖上当然也有些慌神。因为背对,他起先以为是碰上了镇上的强盗劫贼,下意识就两手死死护住挂在肩上的包袱——包袱里面有一个拱拱包包的古董瓷器。夜里在吊脚楼冯达礼家歇脚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这个包袱抱在怀里困觉。这是个官窑烧出来的蟋蟀钵子,据说是前朝进贡给宫廷的皇上用器。
在景德镇街上被抓,都归结于我祖上急于求成的过错。已经躲在吊脚楼冯达礼宅院两天了,再缓缓日子出门办事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但是我祖上心急如焚。早上于世坤不肯出门,是江泰生硬要去德洋瓷庄见林茵茵的老子。他一个血性后生两天下来再也呆不住了。原因是于世坤吃母舅的倒没感觉到什么亏欠,然而我祖上江泰生感觉就有些不好意思,两天来他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吃饭上桌一拿起筷子就新媳妇一样觉得不是味道。尤其是冯家冯昌姣小姐,在吃饭的时候往两个人碗里夹菜,就更使得江泰生脸红耳赤、羞愧难当。
好像路当中有几条野狗打架,前南街吊脚楼弄口的人越围越多。
在水泄不通的包围中,于世坤的汗都挣出来了,长衫袖口也撕塌了线脚。于世坤说:“凭什么一定要我回于家坊?于家坊发瘟一样死气沉沉,天天看到的就是那几个毛人,有钱都买不到东西,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在自己想呆的地方过日子?”
大庭广众之下,于秀锦开始用绳子绑人。
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是小鬼,又不是小鬼”,有人劝于世坤回家,也有人看不惯当街绑人的野蛮,纷纷的议论使得没见过市面的于先知于秀锦手忙脚乱。
“我们是他姓下的叔叔。”于先知跟旁边的人解释,但是景德镇不是乡下。作为一个饱读经书的先生,他很想用道理当众驳斥于世坤荒唐的呼号。同时,为了时刻保持秀才的斯文,他对族长养崽的强蛮挣扎和自己当街动手的粗蛮行为,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与慌乱。
于先知说:“你跟我回家,把老人家与老婆丢在家里不管,肩上的担子一撩,招呼都不打一个,一个人跑到镇上来逍遥自在算什么男汉子?读了几多年的书都是白读的,做事不要做孽障的事情,做事总要思前想后,总也要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句老实话,作为于家少爷的于世坤,确实是不该作这样一个出走的懵懂决定。他是个孤儿。他没有任何出走的理由。于世坤是叔公的同宗侄子,也是前世的缘分,叔公很早就欢喜把他抱在怀里嘎吱嘎吱搞笑,长大一些又像牵条小狗一样把他牵在身后蹦蹦跳跳。但是话又说回来,从来叔公就一直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小鬼,从来就没有放开手脚让他自己去跑。连娶个老婆都是叔公做主,看都没有让新郎官看一眼,叔公就把自己相中的冯天霸的长女“竹篙精”娶进了门槛。
在边上,我祖上江泰生不好插手家事。他在等于世坤的母舅冯达礼前来解救,可是一等两等也等不到一个影子出面。这时他终于听不惯于先知的胡说,顶嘴道:“到镇上来这跟祖宗有什么关系?要是他今后在镇上发达了,还光宗耀祖呢!”
“你……都怪你这个祸蔸!”于先知转向江泰生,“读书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不安分。”
“我什么我?我上镇关你卵事,世坤又不是小鬼。”江泰生也不客气,“你以为你了不得,你不就是乡下的迂夫子吗?你不就是叔公的一条狗吗?”
搞得边上人哄堂大笑。
但是江泰生干着急没有办法,等了好久只等到小鬼冯昌盛一个人回来。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作为远房的母舅冯达礼不愿意、也不好意思出面。
冯达礼是什么人?冯达礼一看两个后生夜间找上门的慌张架势,就晓得外甥上镇的大致原因。冯达礼老板宽面大耳一副弥陀佛的样子,镇上做瓷器的都叫他“笑菩萨”。他不紧不慢穿着府绸便衣,穿过天井走到厅堂大门口来迎接,就说明他对家乡来人的重视。他打湖乡坡麻雀滩冯家上村逃荒出来,已经有二十多年光景。从一个坯房里打杂的徒弟崽子,发展到拥有一座柴窑和四条坯房的家产。在这个藏龙卧虎的镇上站脚,没有脑筋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从来都是一副笑相,人家骂他咒他,他都是胖胖的肉脸上嘴角上翘,眼睛眯成一条小缝。
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天上午江泰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朋友于世坤,像个粽子一样被三个人推推搡搡地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