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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作家》2016年第04期

栏目:中篇

2006年,是我们高中毕业30周年,不聚会好像说不过去,经过黄艳霞、窦娟、胡跃进和黄建国等同学的努力,也就在十月的一天聚会了。聚会选在县城一旁的农家乐,那农家乐有饭吃,有鱼钓,有卡拉0K,这当然是老同学聚会的理想场所。我们都是快50岁的人。30年前,我们高中一毕业就下农村,后来招工或读大学,参加工作又面临找对象、结婚、生子,接下来又要养子和为生存奔忙,一系列的事情等着我们这代人一一完成,有的同学从毕业开始,就再没见过面了。我高中毕业后,只跟三四个同学保持联系,一个是胡跃进——我高中时的同桌、铁杆;一个是黄刚——读高中时爱跟我讨论人生的方头方脸的青年,他嘴厉害,也比我们有志向;还有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身材高大,长着小鼻子小眼睛,但十分男人,80年代是镇街上舞厅的常客,这几年在县城开了家音乐餐厅,我没事时会到他的音乐餐厅吃饭;再一个是裴军,裴军是个厚脸皮,不管你喜欢他或讨厌他,他都会以同学的名义找你,让你不帮忙便觉得对不起同学。其他同学,基本上没联系,所以大家见面时都十分陌生。30年的风风雨雨,完全可以把人的相貌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是有个人,尽管30年的岁月从她身上流淌过去了,很多同学还是能认出她,这个同学是窦娟。岁月从窦娟身上流过时,硫酸少一些,就没腐蚀得让人不敢相认。一个从深圳回来的男同学说,你是窦娟吧?你当年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窦娟脸微微一红,说我从来就不是冬妮亚。那男同学拍一下黄建国的肩,说黄建国,你说窦娟同学当年是不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黄建国笑。站在一旁,着一身灰色西装的裴军,手亲热地搭到在深圳发了点财的同学肩上,说窦娟同学当年是我们高61班最漂亮的女同学。裴军当年是班上的文艺委员,父亲是黄家镇红旗织布厂厂长,属于我们班的“高干子弟”。裴军长相靓,又会跳舞,走路男舞蹈演员相,自然就遭我们嫉妒。那时候男同学都恨他,因为他把班上几个漂亮女同学的眼球全吸引过去了,害得我们只能面面相觑,暗自悲伤。

裴姓在我们白水县实属罕见,裴军的父亲是我们县办红旗织布厂时,从外地调来的。窦娟的父亲,也像裴军的父亲,是县里引进的人才,当年是红星民族乐器厂里专做小提琴的,后来提了副厂长。窦娟也是黄家镇的干部子女。在上个世纪70年代,红星民族乐器厂是黄家镇最火热的工厂,窦娟的父亲在这样的工厂任副厂长,窦娟自然就脸色骄傲。有天——那是1974年的10月,课间,我们走出教室,站在金灿灿的秋阳下,裴军走到我面前,觑眼窦娟,问我,李明,不晓得窦娟会不会跳舞?

裴军是袁老师眼里的红人。班主任袁老师是名女教师,长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不高,当时大约二十二三岁,未婚。裴军当年属于我们班最帅的男生,一双眼睛大大的,看人时喜欢盯着你,目光就水汪汪,嘴唇薄薄的,属于那种乖男孩类型。袁老师毫不犹豫地让他当高61班的文艺委员。那时候,一到元旦,学校一般会搞一台文艺节目,以庆祝新的一年来临。我很奇怪,裴军怎么会问我,我看着脸色灿烂、目光透亮的裴军说,你自己问她吧。裴军一笑,在我肩上亲热地拍了下。不远处有几个女同学,站在一株樟树下说话,其中有窦娟。裴军的目光没少朝窦娟瞟,他突然又问,李明,你说窦娟像不像冬妮亚?

不久前,班上流传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图书,图书中的冬妮亚很漂亮。我说,我也觉得窦娟是有点像冬妮亚。裴军说,她的脸形和嘴唇都像图书上的冬妮亚。当年中国的大地上没有美女,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在我们眼里,杀气太重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眼睛里充满仇恨,让我们敬而远之;《白毛女》里的喜儿,被黄世仁糟蹋了,没道理再爱她了。我看出裴军喜欢窦娟,那种对窦娟的钟情,差不多像旌旗样在他脸上飘扬。我心里就酸酸的,说你肯定能上她。一个上字含意很多。裴军在那个阳光迷人的下午,友好地对我一笑,说我打算和窦娟同学跳支舞。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嘴里却说,好啊。裴军兴奋地推我一把,说就是不晓得窦娟同学愿不愿意跳。

现在要我回忆当年我怎么会承担“媒公”的角色,实在是冤枉。30年后,当同学们见面聊天时,居然还有某同学笑我,说李明,还记得吗,当年袁老师说你是61班的媒公。虽然我早没计较裴军了,岁月的流逝早把我的怨恨冲刷干净了,但有段时间我十分厌恨裴军,他怎么可以在袁老师面前出卖我?这要是战争年代,那不是叛徒吗?要知道,当年我也暗恋窦娟!因为他说他太喜欢窦娟了,我才自卑地退到一边。

我们家住的那条街叫幸福街,幸福街西连光裕里,东接迎春路。在窦娟进入高61班前,我不晓得街上住着一户窦姓人,也不晓得会有一个姓窦的女孩将是我高中同学。幸福街有一华里多长,并不是一条直街,拐了两个弯,窦家住的房子在幸福街末尾。那栋屋被街上人称为“绿瓦屋”,说某某住在绿瓦屋,就是指那栋屋。这屋从前的主人是个国民党军官,他威风的时代我们还没出生,1949年后,房子成了公房,住着好几户人家,窦家只是其中一户。那时,幸福街上有家自来水站,我读高中时承接了家里挑水的任务。有天挑水,我吃惊地发现窦娟也挑着担桶子,排队挑水。她也看见了我,目光从我身上转开,抿着嘴,装没看见。窦娟也在这里挑水,这让我既惊喜又迷茫。

过了几天,有天放学,窦娟走在我前面,她本来走得很好的,斜挎书包,轻松地走着。也许她的第六感觉,感觉有人盯着她,一回头,见是我,走得就不自然了,好像我是个不怀好意的坏孩子在跟踪她。我也不是故意要走在她后面,同一个方向,总不能等她走得没踪影了我再走。我放缓脚步,也不敢望她的背影,把目光杵到天上,看云。我也是干部子弟,父亲是镇派出所所长,在古老的黄家镇,所长也是个“人物”,所以我那时候也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不爱理人。那天我走在窦娟身后,尽管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但她那婀娜的身姿还是没走出我好奇的视线,我的余光看见她走进了绿瓦屋。

有天课间,同学们走出教室晒太阳,男同学几堆,女同学几堆。我和胡跃进、黄刚站在一起。裴军走拢来,笑着,目光投到那边的窦娟身上,说话声音就变大了,笑声也愉悦。高61班的男生里,最好表现的是裴军,他长了个好脸形,还长了副洁白的牙齿,笑起来,确实好看。李明,你这件衣服蛮漂亮吧。裴军大声说,见窦娟和黄艳霞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忙做了个舞蹈动作,又挺直腰嘿嘿嘿笑。我穿的是件假军装,而且旧了,是我哥不要了的衣服。裴军穿件新衣服,酱色灯芯绒。我说,你这是要我表扬你穿新衣服啊。裴军又做了个舞蹈动作,脚一踮,一转身,一笑,当然是做给那边的女同学看。我们那时候在女生面前胆子都小,即使你爱某个女生也是把爱藏在心里。裴军有点例外,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窦娟,也都认为只有他配爱窦娟。胡跃进说,裴军,你随便做什么动作都好看。裴军吐下舌头,说我小时候练过舞。黄刚志大,想当数学家,心里装着华罗庚,看不起裴军,说我觉得你像妹子。裴军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计较别人讽刺他,他又一个转身,一个亮相,笑出一口又白又好看的牙齿,说我家兄弟俩,小时候我妈是把我当妹子养的。他说完,拿眼睛瞟窦娟。

裴军的眼睛,是我们班男生里最有神的,双眼皮,又大,总是蓄着一汪春水似的,鼻梁也生得好,高且直,头发又天生卷曲,身高一米七五,很标准。他又会跳舞,一个舞蹈动作一晃,那还不把女孩子迷住的?我们都绝望地认为他要是爱谁,谁就在劫难逃。他不爱的,我们才可以去抢。那个年代又不比学习,讲学习就是走白专道路,谁敢戴那顶帽子?考试是开卷,老师把试卷一发,大家就你抄我的我抄你的,然后交卷走人。那时候的十二月很冷,整个黄家镇被大雪覆盖。有天下午上体育课,因操场被雪覆盖,大家就自由活动,一些男生便跑到操场上打雪仗,女生却坐在教室里聊天。我站在操场边上,裴军穿件假军棉袄,走来,搓着雪球,脸红灿灿地说,李明,离元旦只半个多月了,我和窦娟还没排舞,她不愿跳,袁老师又要我出节目,你看怎么办?我又不是班长,班长是黄艳霞女同学。但我那时候单纯,还很肯帮忙,这是我小时候听身为警察的父亲讲英雄好汉的故事听多了,就成了个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青年。我关心道:再不排舞,我们高61班不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裴军觉得我很能理解他,把雪球掷向操场,边问,我们一起到她家,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能不能陪我去?我说可以。

很多年里,我都在想那天我怎么会陪裴军去窦娟家,我怎么就那么情愿地陪他去。难道真的是为了帮裴军排节目?其实我也有目的,就是想去窦娟家看看。我一个人去,肯定是没勇气的。那年月男女界线分得很清,你一个男生去女生家,基本上会被视为“流氓”。但两个男同学去,则是另一回事。七点来钟,裴军来了,头发打得油亮亮的,脸上笑容也甜甜的。我觉得他真帅真精神。我们出门,踏着沙沙响的雪,向绿瓦屋进军。裴军突然停步,厚着脸皮表白说,李明,我其实很喜欢窦娟,要是你能牵线,我送你一双皮鞋。原来排舞只是个借口,他是要我做媒。我迟疑了下,装出义气的模样,说那我牵线。

绿瓦屋的大门敞着,我问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的男孩,说窦娟是住在这里吗?那男孩指着一间关着的门说,姐,有人找你。门开了,走出来的是窦娟,她有些吃惊,说是你们。我和裴军走进她家,家里有个中年女人,是她母亲。中年女人望眼我们,目光疑惑、警惕。窦娟说,坐呀,你们。我和裴军分别坐下,我面前是一台缝纫机,一旁有张床,很干净,被子是蓝布黄花。房中间摆了张用来吃饭的方桌,墙上贴着毛主席像,我就望着毛主席像。窦娟边为我和裴军泡茶,边对她母亲说,他们是我同学。她妈就目光猜疑地审视着我和裴军,问,你们找窦娟什么事?我说,跳舞。窦娟母亲问,跳舞?我指着裴军说,裴军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袁老师要他出节目,他想和窦娟同学排支舞。

窦娟的母亲不欢迎我们来找窦娟跳舞,她就如那个年代里的任何母亲,对来找她女儿的男孩充满戒备,反对说,跳什么舞?你们现在,主要是学习。那时候爱学习的人很少,爱玩的人很多。当年有一句话在中学生中盛行:前途前途,一把锄头;远看远看,一根扁担。我们黄家镇上,凡是城镇户口的青年,一毕业就要下乡当知青,不然,就别想招工。裴军听窦娟母亲这么说,脸一红,起身说,李明同学,我们走吧!我也有自尊心受到损伤的感觉,也起身。裴军说,窦伯妈,我们走了。窦娟母亲冷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窦娟淡着一张娇美的脸,没动。我一拉开厅堂通向院子的门,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又下雪了,雪花满天飘舞。我跺跺脚,说好大的雪。

我仅仅就做了这些。那年元旦联欢,窦娟穿一条灰裤子,着一件红衣服,系一条大红毛线围巾,站在台上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她唱得有些紧张,裴军倒是很展放,在她的歌声中即兴舞蹈。班长黄艳霞坐在我一旁,对我悄声说,窦娟不愿上台,是被袁老师骂上台的。袁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觉得这个节目演砸了,两人没配合,而且声音没放出来,裴军跳得也有些乱,都觉得有些可惜,但是没想到这个节目居然与高63班一女生跳的《北风吹》并列第一名。奖状贴在黑板上面,一抬头就能看见,一看见我就想起窦娟站在台上唱歌的倩影,心里就涟漪泛滥。但有一个在61班的男生中最帅的裴军追求窦娟,我便把刚刚萌生的爱情这根幼苗狠劲掐断了,这就跟我小时候打架样,只要认识到自己打某个男孩不赢我就不会再跟那男孩打。有句吉训:好汉不吃眼前亏。“文革”时期,书本上的知识,如学张思德、学愚公移山等,我们基本不学;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都是烈士,一学,命都没了。所以一些从《增广贤文》上跑下来的古训,就钻到我们脑海里,成了我们的行动指南。和我一样退避三舍的人,不止我一个,还一个是胡跃进,另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把自己对窦娟萌生的爱情埋得更深,估计苗上还压了块石头,没让这棵爱情的幼苗恣意生长。黄建国在农家乐的卡拉0K厅里对窦娟说,那时候你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我们都喜欢你。窦娟听了这话便笑,说你别拿我开心。黄建国喝多了酒,就醉眼惺忪,说出了他多年前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窦娟,你问问李明,1975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李明去敲过你家的门,门还没进,我们就跑了。黄建国说到这里,拿醉眼瞟我,说李明,你证明一下。我很迷茫,说我没印象了。黄建国把手摁到我肩上,叫屈道,是你带我和铁姑娘去的,你不承认?我想不起来地看着他,他做我的思想工作道,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有什么丑的?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就摇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但是离开闹哄哄的同学,回到家,躺在床上,仰望夜空时,我又隐约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场面:窦娟的弟弟为我们开的门,而我和黄建国还没走进窦娟家,黄建国就掉头跑了。铁姑娘也跟着溜了。我追上他们问,你们跑什么?黄建国怎么回答的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能想起三个人在绿瓦屋外的样子。我没什么,黄建国也一副不惧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怕,不是怕我,是怕窦娟,爱情一旦进入某个少年的心怀,而这个少年对他爱上的姑娘又没底时,大概就会像黄建国一样。

铁姑娘其实并非姑娘,而是男同学刘铁的小名。

寒假一过,新的学期就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开学,鸟语花香的。春天给人的感觉就是美好,到处都是绿色,阳光使春风暖起来,身上的衣服就一件件地减,女生的曲线便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有天上语文课,袁老师走进教室时板着脸——袁老师不板脸时脸也是垮的,她脸大,肉厚,皮松,眼角又下垂,就显垮。这是一种感觉。那天袁老师的脸垮得很难看,这让我们很紧张,不晓得哪个大嘴巴向她告了状。下午的体育课,一同学把足球踢到教学楼的窗户上,打碎了一块玻璃。另外,上午做课间操,我们班的男生队伍站成了一条蛇,以致吴老师在广播里大声喊,高61班的男同学把队行站直。大家就望着袁老师,但袁老师今天不是针对那些事。她满脸讥讽道,同学们,我们班上出了个大媒婆。她望眼我,把话挑明道,他其实不是媒婆,是媒公,给别的男同学做媒,牵线。这是什么品德?她又望眼我,目光很生气,喷着绿火。见我红着脸低下了头,又说,多大了你们?才十六七岁,居然做起媒来了?旧社会,只有媒婆,现在,我们高61班有媒公了,是不是想要一双皮鞋穿?她说到这里又剜我一眼,让我感觉脸皮一痛。

大家开始还不知道她在说谁,都望着她,有同学小声议论,谁?是谁?我蒙了,但又不能肯定袁老师是说我。袁老师在我东看西看时,又说话了,点名点姓,说同学们,我宣布,撤销李明的化学课代表。同学们哗然了,目光雨水般打在我脸上。过去,我感觉不到目光里也有水分,但那天我感觉到了目光的潮湿,好像海水,带咸味。我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很想椅子下有个地洞,直接掉下去死掉算了。我憎恨地看裴军,裴军坐在我前面两排,把头伏在桌上,不动。那时候政治就是一切,想加入共青团的同学至少有一大半,说你品德不好,等于在同学中判了你个终身监禁。我深感委屈,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只混迹人中的脏猴。下了课,我走出教室,脑海里一片混乱,想裴军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这不是《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吗?他凭什么说我是“媒公”?他想要我牵线,我虽答应了,但我并没牵啊。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可以说改变了我一生。袁老师其实是个不称职的老师,这种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还应该问问我,但她没问,这说明女人比男人更武断。好在袁老师不是皇后,若是皇后,我便被她发配边疆了。袁老师在班上那么一说,女同学就都不理我了,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我唯一的反抗就是不搞学习,这就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原因。之前,我学习成绩在班上算男生中好的。之后,一上课,我的目光就坚定地抛到窗外,看别的班上体育课。袁老师不敢管我,因为她再说我什么时我跟她吵了一架,她气得要我走出教室,我坦然地瞪着她回答,这教室是你家吗,你有什么权力要我走出教室?袁老师气得脸都白了,从此不再管我。我感到愤怒,再去学校读书时连书包都不背了,光着两只手,吹着口哨,像个小流氓。我的警察父亲笑我,说你是去逛公园吧?我告诉你,你老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父亲喊不醒我,当时我脑袋里储存着很多委屈,还生着莫名的恨,想打一顿裴军却又碍于同学之情面,自然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我们那时候高中只读两年,高二时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个老头儿,胡子拉茬的,头发也白了。上课时眼睛不望同学而是望天花板。他曾在国民党的军校教过书,“文革”中被学生揪到台上斗过很多回,斗怕了,不敢管学生。这样,高61班的环境就相当宽松,更加没几人听课了,上课掷纸坨坨的,讲小话的,写情书的,趴在桌上睡大觉的都有了。我不记得我高二期间做过作业,同桌胡跃进也不读书,上课时趴在桌上临摹图书上的武松、鲁智深。好在前排坐的是学习委员黄刚,考试时,黄刚的试卷还没做完就被我或胡跃进抢过来抄。黄刚急道,我还有两道题没做。我边抄边说,等我们抄完了你再做。

就这样毕业了,一个领一张如同废纸的高中毕业证。

一毕业,我们这些无头苍蝇就忙着下乡,说是自食其力,实际上是在知青点等招工。到了农村才算走进了自己的人生,农村里没老师和父母管,又不要上课,虽然插秧、挑谷、双抢很累,但人年轻,睡一觉,疲劳就隐匿了,人又可以快快活活了。我是跟着街上的青年下乡的,大家就熟,白天跟着农民劳动,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其实不是唱歌,是吼歌,吼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歌曲。晚上,几个人便打着手电去田间捉青蛙,运气好还能抓到甲鱼。那时候农药还很少进入田地,泥鳅、鳝鱼就多。有天晚上,我们去田里抓鳝鱼,一只很大的甲鱼突然拱了下我的脚跟,吓得我一跳。我一看,立马扑上去摁住甲鱼,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可以饱餐一顿了。第二天我们正吃着甲鱼,黄刚来了,一身蓝衣服,一脸邋遢,进来就道,我打算回家复习功课,我听别人说,今年全国会恢复高考。黄刚的眼睛亮亮的,那是渴望一拼的目光。恢复高考了?我望着黄刚。黄刚点头,我忽然很后悔自己读高中时以玩为主去了。我对黄刚说,你学习成绩好,一定能考取。

我们聊了很久,感叹人生变幻无常,当年视读书是走白专道路,如今忽然要恢复高考,实在超出了我们的意料。黄刚那天就睡在我床上,害得我一晚都没睡好。高考的确凿消息,于十月份传到了我们知青点,一些想考大学的知青便溜号了,这个说母亲病了,那个说父亲病了,知青点就剩了我们这些不打算参加高考的人。过年时,裴军一身新衣服地走进我家,厚着脸皮对我笑,笑得还很“无辜”。自从袁老师在教室里说我是“媒公”后,我再没理过他。他今天突然来访,我还真有点诧异。他的头发打了很多油,很黑而亮,一双眼睛看上去尤其炯炯有神。他嬉笑道,我刚从窦娟家出来,嘻嘻嘻嘻。一串快乐的笑声掷到我脸上。我哦了声。裴军忽然神秘的样子,说早几天我趁窦娟的爸爸妈妈没在家,上了她。“上”在此处,可理解为搞或睡的意思。他说这话时活像街上的二流子。我很惊讶,他怎么敢如此厚颜无耻地说这些事!我拼命忍住嫉妒,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事道,我们去胡跃进家玩去。我脑袋里山呼海啸的,裴军再说什么我根本没听,心里怅然,走路时步子都不稳。

那天晚上,我、裴军和胡跃进在镇文化电影院看《流浪者》,那是印度影片。电影院门前人山人海,我们在电影院前碰见了黄建国和铁姑娘,黄建国请我们吃花生,我们一人抓了把花生,边剥着吃,边步入电影院。看电影时我想着窦娟,看完电影,几人走出来,我脚步沉重,有一种梦被打碎的凄凉感,拉兹最终获得了丽达的爱情,我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呢?胡跃进说,我肚子饿了。我机械地随胡跃进和裴军走进饮食店吃面,见有卤菜,便要了酒。我喝着闷酒。胡跃进问我,你怎么不说话?我答,没什么想说的。胡跃进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苦恼。我不愿意承认道,我没苦恼。胡跃进喝口酒,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很吃惊,难道我把失恋和痛苦放在脸上了?就紧张道,我什么都没想。胡跃进一笑,说你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我松了口气,他说的与我想的是两码事,忙说,佩服,你一眼就看出来了。裴军不服道,考什么鬼大学,当工人多轻松、愉快呵。

1978年我被招进了父亲所在的公安系统。我不愿当警察,但父亲的能耐就是把我搞到县公安系统当名小警察。父亲说,县公安系统有一批老公安退休,准备招批新的,这是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填了表,行李一捆,去县公安局报到去了。那一年,窦娟招进了镇红旗织布厂,黄建国和裴军也招进了红旗织布厂。黄建国成了检修工,裴军是红旗织布厂里最好的工种,电工。胡跃进于第二年招进了红星民族乐器厂,学做二胡。铁姑娘成了拖拉机修配厂的学徒。黄刚考取了衡阳师专,成了名大学生。

县公安局安排我们这批新警员去市公安学校学习擒拿格斗、法律和刑侦,另外还学驾驶汽车和摩托车。我对这些东西还真感兴趣,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就有警察梦,学得就认真,课堂笔记做了好几本,没事便捧本侦探小说或刑侦方面的书死啃,啃不动就去练体能。有个女警员,也是我们县的,皮肤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姓宋,有天她对我说,李明,你真棒。她这句话让我高兴,我打量她一眼,表扬她说,真的,你除了皮肤黑一点,长得一点也不讨厌。她嗔道,滚一边去。我说,我说的是事实。她说,去你的。我笑,隐约觉得这个姑娘可以接触,虽然没有窦娟白皙、漂亮,但端庄、健康,有时还不乏几分柔媚。有天吃饭,我和她坐在一起,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答,没有。我问,真没有?她答,真没有。我来劲了,试探道,那我们可以谈谈?她答,我才不跟你谈呢。我问,不谈,你怎么发现我的优点?她反问,你也有优点?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见她脸上有讥笑,我不甘心道,你太否定我了吧?她警惕性很高地说,你别打本姑娘的主意。

一年后,我们进修完毕,我分回了黄家镇派出所。小宋也分到了黄家镇派出所,那天我和她在黄家镇派出所不期而遇时,我有点惊讶,说你家在县城,应该分在城关镇派出所啊。她嗔怒地瞪我一眼,说我自己要来,我讨厌在我爸的眼皮底下工作。她爸在县局工作。她不屑我的惊讶道,你不欢迎?我说,太欢迎了,宋丽华。宋丽华抿嘴一笑,说这还差不多。她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警察,是当名运动员,五岁时就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了,就靠一只乒乓球拍打进了县一中,在县一中,她把所有的对手都打得面红耳赤,但一到市里比赛,她又被市里的陌生对手打得面红耳赤。教练对她说,你不适合当运动员,你只能打上风球。宋丽华不服气,去市体校训练了一年,照样一比赛就败下阵来,正好县局招警员,在父母的劝说下她放弃了当女运动员的梦想,成了名女警员。她着女警服还真好看,仿佛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我父亲早就在给我留意对象了,默默地观察了宋丽华半年,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小宋待人热情,长相也过得去,我看你和小宋可以谈一谈。那一年,我21岁,是个看上去较结实的青年,宋丽华20岁,勉强算个漂亮女警员。父亲说这话时,表情相当严肃。我敷衍父亲说,那就谈吧。父亲是个认真的人,嗯了声,表示赞同。

黄刚大学毕业,分回黄家镇中学教历史,成了名老师。他的理想比当老师大,但不是你有什么理想,上天就会给你一个与理想匹配的平台。他跑到我家,邀我和胡跃进走进异南春饮食店喝酒,边迷茫着目光说,我不想当老师,我打算考研究生。胡跃进问,考研究生?黄刚点头,说我打算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这个志向太大了,让我和胡跃进一时无语。街上有个青年提着收录机晃荡,收录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那缠绵的歌声让我们竖起了耳朵,视线立即拉长了,追赶过去,就见黄建国和铁姑娘跟在那青年拎着的收录机后面走,目光痴迷。黄建国是个音乐迷,少年时拉过小提琴,而且歌也唱得好。我叫嚷,黄建国、铁姑娘。黄建国和铁姑娘看见我们,立即顿足,不再追着提收录机的青年听邓丽君的歌。黄建国走进来说,你们在这里好过呵。

黄建国和铁姑娘坐下,服务员加了两副碗筷,我望着黄建国说,怎么啦,谈爱没有?黄建国说,谈鬼。黄刚笑,说你黄建国一表人才,还有谈不到爱的?黄建国答,是没遇上自己中意的。胡跃进说,黄建国人高傲,看不上一般姑娘。黄刚问,织布厂美女很多吧?黄建国说,女的多,美女还真没几个。我问,裴军在厂里很红吧?黄建国说,他爸是厂长,他进了厂工会,现在是以工代干。胡跃进问,窦娟呢?黄建国做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们不知道?她上个月调到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了。我说,当营业员有什么好?黄建国说,比在织布厂翻三班好。我问,裴军是不是跟窦娟谈爱?黄建国摇头,说他们两个好像没谈。黄刚说,裴军不会缺女朋友,他那么帅,追他的姑娘肯定多。我想起裴军几年前对我说的荤话,问,你们厂还有比窦娟长得更漂亮的?黄建国说,你什么意思?我说,裴军曾对我说,他和窦娟好上了,怎么又没好了?黄建国答,这你要问裴军。

身为民警,我第一次抓小偷抓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黄家镇逢五和逢十赶集,每月的五、十、十五、二十和二十五日,街上会涌来很多农民,这些农民挑着鸡蛋、鸡鸭或蔬菜、水果及农具,到镇街上一字儿排开,等着人来买。逢赶集的日子,我们派出所的民警就倾巢而出,维持集市秩序。街上总有一些好逸恶劳的小流氓,他们专欺负老实巴交的农民,抢农民的水果吃或扒农村妇女的钱包。我是管治安的民警,可以穿警服,也可以便衣出行。那天我着便衣,在集市上边走,边不动声色地觑着一个个人。黄家镇有四五万人,认识我的人顶多几百,就有大量的人不知道我是民警,而一些流子就混迹于好人中。有几个流子围着一个卖鸡蛋的农妇,我一看便知那几人不是好种,果然有一人趁农妇低下头吃面时,手伸进了农妇的口袋。我一个健步冲上去,逮住了他。他忙把钱包丢到地上,很凶地瞪着我说,你抓我干什么?我吼道,老实点!这是我第一次抓贼,全身的肌肉都兴奋,手就很有力,小偷挣扎了几下没挣脱。我厉声道,老实点!周边的人都望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为民警很光荣!假如不是我,这个农妇的钱包就被偷走了。农妇拾起钱包,感激地看着我,说民警同志谢谢你。我听到这话,心里一暖,让围观的群众散开。我说,走吧。小偷乞怜道,我这是第一次偷,饶了我吧。我说,少废话!

一身警服的宋丽华见我拎着个小偷,一身虎气,目光就惊诧。我把小偷带进审讯室,转身走出来,她问我怎么抓到的,我把过程说了遍。她说,不错啊。我答,一般般。她高兴了,说哎呀,你还晓得谦虚啊。我答,谦虚是做人的美德。我想起父亲鼓励我与她谈恋爱,便邀她说,晚上看电影?宋丽华撒娇地一抿嘴,说本姑娘晚上没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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