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子小区也有过几个大人物,秦永昌的大儿子秦跃进算一个。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在壳子小区的阜城第六中学参军了,是某空军部队在这里选拨飞行员,六中初选,只选上了四人,在经过三次身体复查以及政治复查后,只有秦跃进被批准入伍了。这孩子老实本份,在学校学习也好,参军以后,要求进步,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十年以后,秦跃进被晋升了团级干部,他也就再没有回到壳子小区,逢年过节,他会接父亲到部队去过。秦永昌的二儿子叫秦跃顺,原来在阜城红旗机械厂,后来厂子破产了,他就和媳妇在壳子小区的道口开了一家饭店,叫秦家楼。秦跃顺不是大人物,但壳子小区里的人却一直认为他是大人物,因为他在红旗机械厂的时候,做过车间主任和团总支书记。还有一件大事情,壳子小区的人也都知道,那就是九一年的时候,秦跃顺到北京开过会。壳子小区的人们认为,能到北京开会的人,那就一定是不简单的人。现在虽然秦跃顺的风光已经过去了,但秦跃顺还有让人羡慕的地方,跃顺饭店应该是一个特色饭店,饭店里有两个拿手菜:干炸草蘑和麻油红烧猪皮,据说这两道菜是早先王爷府的王爷菜。还有秦跃顺的媳妇长得非常漂亮,歌唱得也好,是个蒙古族姑娘,叫乌兰卓娅。
壳子小区第二个大人物,叫韩拓。韩拓不是官员,是画家。他九岁学画画,二十岁师从阜城大画家何子渊,他不攻山水,只画动物,是工笔画家。韩拓的工笔画中的动物,不是野兽,大多是昆虫,尤其他的螳螂,画工大气,神形飞逸,韩拓因此也被誉为螳螂画家。他的作品曾经在全国获过奖,有一幅作品还被日本人购买收藏。在壳子小区能够出现这样一位画家,让壳子小区的人们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壳子小区的第三个大人物,叫管学良。现在壳子小区的人们还无法确定管学良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管学良曾经打过人,因为是轻伤害,只被拘留了几天,就被公安局放了。管学良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人,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来只打坏人,不打好人。那次管学良的轻伤害是把小区街道的城管给打了,本来这事与他没关系,只因为城管打的这个人,是壳子小区最老实的一个人,这个老实人叫石景泰,在路边烙馅饼,那天他烙饼的炉灶,往马路上多移出了一米多,城管就让他退回去,石景泰说等他把这锅馅饼烙熟了,就退回去,城管不许,就把这烙馅饼的锅给掀翻了。于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城管还野蛮地踢了石景泰一脚,管学良看不下去了,就给这个城管两个电炮,打得这个城管鼻孔蹿血。城管不是一个人,有七八个人,他们一块来打管学良,管学良赤手空拳,将这几个城管都打倒了。管学良没习过武,但他打仗时,却能显出功夫超常。后来,管学良成了壳子小区为民除害的英雄。但他也常常被公安局抓走,三天五天地放回来。再后来管学良把他的打架用于事业,他成立了一个官方承认的组织,叫讨债公司。管学良的讨债公司政绩突出,为别人要账,一要一个准。
壳子小区除了这三个大人物,就很难再找到大人物了。但壳子小区也永远不会在沉寂中生活,也不会永远后继无人。最近几年,壳子小区也相继出现了两个科级以上干部。一个叫秦廉仲,是市政府史志办的副主任,一个是石宝杰,是环保局测绘科的科长。
壳子小区的人们天生都胆小如鼠,文革的时候这里曾经诞生过一位驱虎豹战斗队的司令,这位文革的怪物,把当时壳子小区这一带所有工厂的厂长都给罢官了,然后将他们捆起来,集体游街。这位司令姓鞠,他不是壳子小区的老户,他是一个退伍军人,当年在这座城市搞过大会战,就是修城市的护城河,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壳子小区的漂亮姑娘梁玉爽,退伍后他就投奔梁玉爽来了。谁知道这个鞠司令对待壳子小区的人们如此无情,梁玉爽就和他断绝了关系。但这个鞠司令也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他和梁玉爽黄了,很快就又和壳子小区的毛巾厂女工刘晓慧谈上了恋爱,恋爱不到两个月,两个人就迅速地结婚了。文革后,鞠司令因在文革中打人,被关押了半年多,释放以后也把他分到了毛巾厂,让他烧锅炉。从此人们再也看不到鞠司令的威风了,而是渐渐地看到刘晓慧的威风越来越吓人。刘晓慧长得漂亮,又是高中毕业,厂里就培养她做了工会干事,后来她又调到了壳子小区的毛纺厂当了团委书记,后来又当了副厂长。刘晓慧文革后如此快速的升迁,让当年的鞠司令有些恐怖,果然有一天刘晓慧正式提出要和老鞠离婚,老鞠感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就同意了。但他们有一个六岁的女孩子,还有三间房产,刘晓慧说,我要孩子,可以把房子给你。老鞠说,我也要孩子,把房子给你。最后两个人争执不下,就上了法院,最后法院的判决比老鞠想象的还要糟糕,房子和孩子都归了刘晓慧,老鞠还得每个月向孩子支付两百元的抚养费。这时候刘晓慧显得很大度,说道,抚养孩子的钱就不用你支付了。
壳子小区的人们常常会说这样的俚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十年之后壳子小区这一带的许多轻工企业都因为倒闭而下马了,将近有六千多个产业工人,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总之,他们开始远离工人阶级的队伍。这些下岗的企业工人,命运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大多去做小生意,壳子小区一条街,变得空前繁荣。当然,这些下岗工人当中也有把生意做大,收入惊人的。当年的鞠司令现在一下子就成了人物,他现在在壳子小区的市场,买了九间门市房,开鲜肉店。后来,他又开了一家熟食店,再后来他又在壳子小区的街南一所报废的小学校办了个屠宰厂。每天他的屠宰厂有四台车到乡下拉生猪,屠宰后,猪下水都给了他的熟食店,到他这里来批发肉的主顾也络绎不绝。老鞠在壳子小区成了一个人物,过去都叫他老鞠,现在又改叫他鞠司令,他也不反对。鞠司令富了,但他没有离开壳子小区,他住在壳子小区路南的第一趟住宅区,这九间房也很有名,市里的人都叫这里驴马大市,这趟住宅都是解放前的老式房子,青砖青瓦几十年过去了,也没见这些房子出现破损。鞠司令这套住宅原房主姓管,老爷子叫管占启,是当年壳子小区当铺的掌柜。这套房子青石板打底,糯米汤石岩灰粘缝,连老鼠都很难在这墙体上打洞。这房子的房梁也是百年的樟子松,经过多年的驮压,房梁也没有变形。这房子冬天不用取暖,屋子当央放一个火盆,点上无烟焦炭就可以过冬。鞠司令已经买了这房子三年了,整天一个人住着也很孤单,就打算娶个女人回来。鞠司令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他要求和他在一块儿生活的女人要在年龄上和他差不多,会过日子,知道疼男人,就够了。这就让他想起了他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梁玉爽,当年梁玉爽是在恼怒中和自己分手的,现在想起来,文革时自己做的也确实挺过分,梁玉爽有正义感,才一脚把他踹了。鞠司令就想如果能把梁玉爽娶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问题很严重,梁玉爽结婚多年,孩子都十三四岁了,她的丈夫跟她过日子过得也很好。不过,去年听说他们两口子因为一些琐事吵过架,在吵架的时候梁玉爽曾骂她的丈夫,你这些年外表装得老实巴交,谁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二十二岁的小姑娘你也敢搞。这是梁玉爽的邻居在鞠司令屠宰厂买肉时跟他说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鞠司令觉得有见缝插针的可能。壳子小区街长不过一里,人们在街上来来去去,大都会打招呼,说是熟人也行,说是邻居也可,你想见某一个人不用费多大周折,一两天内在壳子小区的街上准能看见。这天,鞠司令就看见了梁玉爽,梁玉爽现在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她给一家私营食品厂做蛋糕,工资很低,但工作很清闲,一般下午两三点钟就下班了,下班以后她就会逛市场,买晚上吃的蔬菜。梁玉爽是在鞠司令的熟食店看见他的,见了面他们很客气地打招呼,梁玉爽说,老鞠,你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了,想不到你是个经商的天才。
鞠司令说,不能说是天才,也是逼出来的,咱们这些当年的产业工人下岗了,如果不动脑筋想办法挣钱,说不定哪一天会被饿死。想不到坏事儿也变成了好事儿,国家的这次经济体制改革,虽然出现了大批的失业工人,可也让一些新兴的贵族们崛起了。
梁玉爽说,老鞠,你的话说得真有水平。
鞠司令问,小梁,想吃点什么?
梁玉爽说,我父亲喜欢吃肥肠,这条街上的熟食他都不喜欢吃,就喜欢你老鞠家熟食店的肥肠。
鞠司令对柜台上的服务员说道,给小梁同志装上一塑料袋熟食:肥肠二斤、小肚四个、猪尾巴、猪耳朵各两个,还有四个猪蹄子。
梁玉爽说,我可要不了这么多,这得多少钱?
鞠司令说,怎么能要钱?是让你家我大叔吃了我的熟食以后给我做做广告,让他老人家说说我的熟食为啥这么好吃!
梁玉爽现在的生活也很拮据,鞠司令对她的这点儿帮扶她也并不觉得过分,两个人毕竟年轻的时候朋友一场,虽然没有成为夫妻,可也没有成为敌人。她拎起塑料袋说道,多谢老鞠,有时间到我家去。
鞠司令说道,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你。
此后他们开始频繁来往。某一天,梁玉爽到屠宰厂去找鞠司令,说,她的孩子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不错,但上重点高中得需要打点,我想朝你借点钱。
鞠司令问,需要多少钱?
梁玉爽说,得一万元左右。
鞠司令就从包里掏出了两万元钱递给她说道,这两万你先拿着,等你孩子考上了高中,我再给你。
梁玉爽说,你借我这么多钱,也真让我不好意思,我一定抓紧时间还你。
鞠司令说,你们家的那点收入我也清楚,咋还?除非把脖子扎上不吃不喝。你这话就外道了,都是壳子小区的老邻居,谁求不到谁?
话说到这儿,鞠司令就问,你家老石我也快半年没见到了,他到哪儿去做大生意去了?咋没把你带去?
梁玉爽说,老石算是彻底堕落了,开始他和别人合作搞了一家粉坊,销路也不错,谁知道他们粉坊聘来一位姑娘给他们当会计,这姑娘二十二岁,一到粉坊就把老石给盯住了,终于有一天这小丫头把粉坊里的钱都卷走了,一共有二十多万,老石的粉坊就黄了。去年他跟一个河北人到南方去做酿酒生意,做得好与坏,我们也不知道,他走的这半年从来没给我们来过电话。
鞠司令说,你家老石都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你咋还和他混日子呢?这不是浪费你的青春吗?听我老鞠的一句劝,赶快和他离婚,离婚以后你到我这来,我这屠宰厂、熟食加工厂都需要管理人才,你要是帮帮我,那咱们的事业就会越做越大。
梁玉爽说,想不到老鞠你还这么直爽,你刚才跟我说的话,我真得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老鞠说,那还考虑啥,赶快捎信儿让他回来,把离婚手续办了,然后再和我办理结婚手续。小爽,咱们误会了这么多年,当年我们都是受害者,今天我们平等做人了。我这个人一向讲良心,在文革时期我打过两个厂长,前些年我都去向他们忏悔了,每年春节,我都要给他们每个人送去一百斤肉,已经坚持了六七年,这些厂长说,老鞠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做过错事,但他做过的好事已经把他做过的坏事抵消了。你听听,这话说得多好。
梁玉爽说,文革的时候其实我也很对不住你,按说我也应该向你忏悔。忏悔这件事儿,不是用口头儿说的,得有实际行动,所以我坚定不移地决定,我嫁给你了!
梁玉爽很快就把她在外地做生意的丈夫叫回来,也很快地办理了离婚手续。老石问她,你是不是有主儿了?
梁玉爽说,有,是街上的肉贩子老鞠。
老石说,你是看中了老鞠有几个臭钱儿?我告诉你,他那几个臭钱儿我还真没瞧得上眼,我跟你说小爽,这半年我在河北发了,我和我哥们儿办的酒厂已经火了,商标就是花石头小烧,纯粮酿造,酒精度可以达到五十五度,其工艺大都是茅台的工艺。要不然我也想回来和你把婚离了,当年在粉坊给我当会计的姑娘小芍药又投奔我去了,从我这儿卷走的那些钱,一分没少又还给了我,我准备尽快和她结婚。
梁玉爽说,想不到我们都有这样的愿望。老石,以后从河北回来,别忘了跟我打个招呼,我和老鞠得请你吃饭。
老石说,梁玉爽同志,也请你方便的时候到河北,到我那儿做客。在我们附近也有许多风景区值得一看,比如荷花淀,当年抗日战争地道战的旧址,我可以给你们做导游。
两个人客气地分手了。不过一周的时间,梁玉爽便成了鞠司令的妻子。许多熟悉他们的人都说,也算是好的结局,应该叫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