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了他的家——他的宿处在西四毛家湾小胡同里一处四合院的一间低矮小屋里。他那一米八几的身材，每次低头才能越过门楣。我走进小屋时，一股光棍堂、单身汉房间特有的那种气味，冲了我一鼻子。陈设很简单，但很凌乱。
“你看，就是太脏，将就着住吧，”他看一下手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该走了，怕那些把门的警卫睡着了，叫不开门。明天我给你买点粮食和蔬菜，你就可以自己做饭吃了。”他在门外又补充着宽慰我的话。
我又一次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外面已经起了风，寒风吹着我发烫的脸颊，想到我今晚没有露宿街头而让毓森小哥在寒风呼号中因我去寻宿处，我感动得不由鼻子一酸，又几乎掉下泪来。说实话，这时我俩是那样恋恋不舍地分了手。
他走后，我立刻打开窗子通通新鲜空气。屋里虽然没生火炉，但我周身在发烫，心里火热，兴奋、喜悦、激动，使我不能入睡。我开始收拾屋子，把每样东西都用净水擦拭得锃光瓦亮。还把屋里的陈设重新摆放组合，可以说这小屋整个变了样。我想使毓森表哥明天回来一看就大为惊奇和赞赏。要使他感到虽然失掉了沈逸珠，而房间里还有女主人的气韵。当我抖搂那个絮着冬麦花秸的草褥子时，忽然“啪哒”一声，从一个破口处，掉出来一本书。发黑的麻纸封皮上，赫然印着几个黑体大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捡起这本小册子，几乎被惊呆了。在半面蓝色半面白色的封面上，是用粗陋的甚至是拙劣的木刻版套印出来的已经有点走形的手写体签名：毛泽东。
是我在做梦吗？难道这本书的作者，真就是那个把烧杀奸淫、无恶不做的敌人，吓得闻风丧胆的“朱毛队伍”的领导人毛泽东吗？
一时间我激动得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我简直不能形容我无意中发现的这本书，给我带来多么巨大的冲动、喜悦和幻想。而这些正是我从十五岁就千方百计追求而没有得到的理想！我赶紧把窗帘挂严，屋门锁牢，坐在灯下，一口气把这本小册子读完。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我眼前仿佛看见了那条航船——革命之舟，请你把我这向往革命、孤苦无依的人带上吧。有如江河湖海一样翻腾澎湃的思潮，激荡得我整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怔怔地听见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毓森表哥像个顽皮的大孩子，笑嘻嘻地一手提着粮袋，一手抱着一捆翠绿的新鲜菠菜、大象牙白萝卜，还有保定府产的大圆球品种的大白菜，满满一怀，站在门楣下。
他用惊讶的目光看了看小屋，呼喊起来：“嚯！收拾得真干净呀，这房间真是第一次有了房主人……”
这时我已把一个小花盆式的铸铁火炉生旺，屋里不再像冰窖那么冻手冻脚的了，炉子上坐了一把小白铁壶，正在炉火上咯哒咯哒地沸腾着，潮湿阴冷的小屋，顿时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他捧起来，暖着他那双冻僵的手。他忽然摇摇头，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呀？”我问。
“我笑我的同事们，我去请假，大伙儿拿我开了半天玩笑。我对他们宣布，下个月那袋配给面，我不转让了，因为我表妹来了，她要做饭吃。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嘿，小陈，表兄妹就是‘同居夫妇’的代名词呀！你这年轻娃子，还想哄弄我们这些老手吗？你听，真是满嘴胡吣，我连理都不屑于理他们！”
如果不是我心里思索的那个问题，我一定会勃然大怒的，这时我只觉得脸颊发烧。
我踌躇一下说：“我长期住在你这儿，让你住办公室也不像话。表哥，我真想远走高飞啊！”
他皱一下浓眉，咬着下嘴唇反问我：“你能飞到哪儿去呢？”
我犹豫了一会儿，是用极低的声音说：“表哥，我好几年前就想飞到红色革命根据地那儿，投奔八路军去！我想过一过疆场上女兵的生活。为什么要在这块敌占区里醉生梦死地当亡国奴呢？”
出乎我的意料，他放下手里的杯子，用焐得暖哄哄的手抓住我的手，他那年轻英俊的脸上，泛起喜悦的光辉：“啊，我想你去红色地区并不难，但是，要是从这些根据地派进敌占区一个地下工作者，却比去根据地难得多……”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地下工作者”这个新鲜的名词。
他耐心地给我解释着：“根据地差不多都是工农出身的干部，他们对城市不熟悉，没有社会关系，难于开展活动，而我们呢，这两者都兼备，所以，我们最适宜隐蔽下来，在当地做秘密工作。”
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对他向我暴露了真实身份十分感激，我对他真是钦佩得五体投地。我用放光的大眼，凝视着他；他和我同岁，却比我在现实生活中懂得更多的事情。
他抓着我的手，用诚恳的乞求口吻说：“你留下来，咱们一块儿做地下工作吧。我们在这里照样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我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表哥，那，那你看我够条件吗？”
“够，当然够！”他兴奋得跳起来，“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胜利是不可能的。我相信，你一定是一个受欢迎的人。”
这真是喜出望外的伟大发现啊！我做梦也想不到，几年来我梦寐以求的憧憬，会在我最艰难的关键时刻，突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激动得浑身哆嗦着，不知不觉地淌下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