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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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妈妈在擦灰。
这是她每天吃完早餐,合上报纸之后开始干的活儿。
阳光穿过阳台再穿过窗户洒了进来,在沙发深咖啡色的木头腿上,留下了一道金灿灿的亮色。高妈妈手下的抹布,祥和地在屋子里的家具上一寸一寸地展开着,水印像一朵朵花儿一样,不停地展开、收小,深深浅浅,渐渐不见,一件件的家具,在她的擦拭下,慢慢地润泽和亮堂起来。
这是高妈妈进城跟儿子同住以来,最普通的一个上午。儿子高明刚刚吃完早餐上班去了,餐桌上他喝粥的饭碗还温热着,即便沙发腿上的那抹阳光是个先知,它却无法开口告诉大家,如此平常的一天,却是这个人家命运的转折点。
这套房子是高明当上处长之后分到的,一套有着花园小区带电梯的公寓房,房子的阳台和客厅窗户朝着小区的花园广场。高妈妈每天吃过晚饭之后,都要到花园里散步活动,她会时不时瞟一眼自己家窗户的灯光,那一刻,心里别提有多稳当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花园里还经常有孩子们燃放烟花,灿烂的烟火,有时候崩得比他们家的窗口还高呢。
房子是三房一厅,100多平米,高明一间,高妈妈一间,还有一间,是高明的书房。这个家里只有两口人,高妈妈和她的儿子高明。
高妈妈和高明来自偏僻的穷困山区高庄,高庄人都了解和同情高明的身世。想当年,高明的父亲,高庄的一个穷苦孤儿高建国,才刚刚娶了新媳妇三个月,就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意外身亡了。虽说高建国的娶妻和身亡,在高庄引起过一小阵的轰动,但随着时间的消逝,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建国媳妇毫无改嫁之念,一心一意带着高明过日子的举动,赢得了高庄所有人的敬意。高妈妈这个称呼,从高明满月开始,就取代了建国媳妇的称呼,一直叫到了今天。高妈妈只有在用身份证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本名是李惠娟。
高明30多岁了,长得跟妈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这一样的长相,却由母子两人演绎出不一样的风采。比如那两道弯月一样的眉毛,在妈妈的脸上,是女人的妩媚动人,可到了儿子脸上,却变成了男人的斯文平和。也有人说,高妈妈长得像演员王馥荔,说高明靓仔(南方人对帅哥的称呼),高妈妈只是一笑而过。长相对于她来说,是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事了。
高明还没有娶妻生子。虽说经常有女孩子在他身边出现,可只见人来人往,没见有姑娘停留。高妈妈可不像有的母亲那样,猴急着抱孙子当奶奶,她觉着现在的生活非常好,从高明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准确地说,从高明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生活中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很习惯这样的生活。如果高明找到一个喜欢的媳妇结婚生子,她欣然接受;如果高明没找到媳妇结婚生子,她也随遇而安。他们娘儿俩的生活,就像这会儿洒在沙发腿上的那抹阳光一样,明媚,温暖,祥和,安乐。
家里的陈设十分普通,家具就那么几个大件,都是实木的,木头电视柜、木头餐桌、木头茶几,连沙发都是实木的。南方的夏天时间长,什么沙发都不如木头沙发好,冬天放几个软垫子,坐着暖和又柔软,到了夏天把垫子一拿走,又凉快又清爽。
除了这几个大件的家具,家里零零碎碎的摆设一件都没有,高妈妈十分看不惯有些人家,到处挤满了报纸书本零食还有工艺品,想擦个灰都没有下抹布的地方。他们家可是不同,哪怕是台风从这个窗户刮进来,再从对面的窗户刮出去,家里的一切都会纹丝不动,保持原样。
擦灰的工作并不复杂,但是,家里有两样东西,是必须小心对待的,一件是现在正擦着的这个小实木角几,角几放在餐台对面的墙角上,底下是两扇门的小柜子,柜门上有两粒金色镶边的小圆拉手,柜子上面是一个小层板,层板的周围,是细木雕花的围栏,角几的三条枣红色木腿细腻光滑,即便是夜晚关了灯的时候,它们也能借着窗口的月光,发出油亮的闪光。听高明说,这角几值好几十万呢。单下面柜门的两个小圆拉手,中间镶的是缅甸玉石外面包的是真金,给一万块钱都不能卖。
再有一件就是书房角落里的那对花瓶,在高妈妈看来,这对花瓶跟老家的土花瓶差不多,白底蓝花,还有崩了点瓷儿的地方,可高明说这花瓶是清朝的,一个就值几十万,一对花瓶奔着上百万去了,高明还说了,这对花瓶就那么摆着,用不着打扫。
这两件宝物,是高明领导曹局长的,高妈妈不明白曹局长的宝物,干吗搁在他们家里,但是高明不解释,她也就不问了,他们母子间的相处原则是抓小放大,像寄存两件东西这类小事,用不着太在意。
至于高明的大事,高妈妈是要做主的,比如高明研究生毕业之后,是选择留在北京,还是到现在这个南方小城市工作,就是高妈妈拍的板。她觉着北京城太大,能人太多,单是儿子的宿舍里,就住着好几个跟高明一样的省高考状元。高明在高庄,就好比村口的大榆树,凡是到了高庄的人,都会听高庄乡亲自豪地说起,他们村里有一位全省的高考状元,现在去了北京上大学了。可是进了京的高明,却像是高庄漫山遍野的茶树,一点不稀奇。
北京的气候也让她不喜欢,春天里刮的那个大风呀,明明看着外头晴空万里的,一出门差点被刮个大跟头。还有冬天的冷,夏天的热,都让人受不了。高庄虽说穷困偏僻,可是空气新鲜风和日丽,一年四季,从来没有北京这么激烈的天气。
所以,高明毕业的时候,高妈妈提前赶到北京,替儿子拍板,离开京城到南方S市发展。当高明的导师微笑地看着高明,让他考虑清楚时,高妈妈拍着胸脯说,就听我的吧,我的儿子我做主。
至于高明到了S市之后,选择进政府机关当公务员,还是进设计院搞技术,则是高明导师拍的板,导师觉着既然去了南方小城市,就别去什么设计院了,规模和专业水平都不如北京。导师笑着对高明说,求人可不是你擅长的啊。当公务员用不着求人,都是人家求你,你就去当公务员吧,好好为国家作贡献。
高明来到南方S市之后,一切都很顺利,现在的领导曹局长,一手将高明提拔上来,才34岁的高明,已经在处长的岗位上干了3年了,听高明的意思,提到副局级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高妈妈从来不觉着孤儿寡母含辛茹苦这几个字跟他们娘儿俩沾边,从有了高明那天起,生活就像装上了发动机,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她既没觉着累过,更没觉着苦过。每一年高明生日的时候,他们娘儿俩都会去山下的照相馆,照一张合影,一年又一年,这个习惯保留到了今天。她早就想好了,即便是儿子娶了媳妇,这个相也是要年年拍的,即便她老了离开了这个世界,高明也是要年年拍照的,这事,她早就跟高明说定了,无论她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她都要一直看着她的高明。
高妈妈擦干净高明的床头柜,顺便换了个枕套,她每周给高明换两次枕套,他的脑袋总是出油,来不来枕套的中间就是油腻腻的,换好了枕套,她舒心地笑了一下,心说不知道以后的儿媳妇,会不会把儿子伺候得这么周到呢。
她又将高明换下来的睡衣折好,高明从小到大,除了在北京上学的那几年(可怜高明过了几年乱七八糟的日子),生活上都是由妈妈照顾,在她看来,男孩子只要读书好工作好就可以了,什么活都不用干。
擦灰的活儿很轻松也很快,这才半个多钟头,就完成了大部分的擦灰工作,已经开始要擦最后一间屋子,高明的书房了。
高妈妈打算着,今天完成了这点活儿,正好趁着中饭前的空闲时间,去楼下那间保健品商店看看,新到的那种会发热的按摩垫子,试坐了几回效果很不错。高妈妈认为,保健品才是值得花钱的东西,看看这曹局长多傻吧,不当吃不当用的东西,花这么些钱买回来,还搁在别人家里,有这钱能保健一辈子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擦着书柜,书房里一人多高的书柜,占据着书房整整一面墙,这面书柜已经擦过几百遍了,天天擦天天擦,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把它擦干净。
就在擦到书柜的中间时,可能是灰尘,也可能是风吹,高妈妈突然觉得鼻子发痒,手里的抹布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喷嚏的冲力,带动她拿着抹布的手,狠劲地推了书柜一下,就这么一冲一推,擦着半截的书柜居然移动了起来。
这可是从来没遇到过的新情况,这书柜不是什么昂贵物件,也没听高明说过有什么特别机关,高妈妈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定下神来试着轻轻把书柜推了推。书柜竟然又滑动起来,她索性加了点力,书柜在她的推动之下,哧溜溜地旋转了九十度,这下子可好,她的眼前没了书柜,却是多了一个小小的门洞。
高妈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抹布甩在了脖子上,又湿又凉的,环顾四周,这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眼前突然出现的门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从书房的门看出去,沙发腿上的那一抹阳光,早已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