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爹是在三年后才见到我母亲的。大爹说,那年有两件事让他感到很惊讶。春节刚过不久,根据上级的安排,部队就要开往戈壁滩去开荒造田。有一天,有一个也叫陈明义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是调来任他们团政治处宜教股副股长的。大爹一问他的情况,同牺牲了的陈明义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大爹不知道那个牺牲了的陈明义的出生地,而这个陈明义却恰恰是我大姨柳叶那个镇上的人。大爹心里暗暗叫苦,很可能自己办了件错事。大爹是个不大会掩饰自己感情的人,当时皱着眉头抓着头皮自语着说:“他娘的,这事大概有些麻烦了。”陈明义见我大爹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倒感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忙惊奇地问:“杨政委,啥事麻烦啦?”大爹又想,管球他呢,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到时候再说吧。大爹忙一笑说;“没事,欢迎你来啊,我们团就缺少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干部啊。”
那年三月,我父亲是作为工程技术人员分到我大爹的团去工作的。当时大爹的团已经开进荒原了。我父亲是骑着马驮着行李来到荒原的。大爹见到我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嘴笑着说:“不打不相识啊,欢迎欢迎。”他紧紧地捏着我父亲的手关切地问:“那个在车上生的娃是不是叫进军?”我父亲点了点头说是。大爹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我父亲的肩头说:“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是个好同志!”我父亲只好苦笑了一下。
父亲到荒原后,除了看地形,测量土地,搞条田规划外,还要参加劳动。那时开荒造田,主要是靠人力,犁地也是。后面一个人扶犁,前面两个或三个人肩上背着绳子往前拉。我父亲自告奋勇要扶犁,我大爹和两个战士在前面拉。父亲是大地主家的公子哥儿,从小上学读书,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参加革命后就一直想好好表现自己,努力同工农兵打成一片。于是父亲一本正经地扶好犁,用力把犁头插进土里,但大爹和前面两个战士用力一拉,犁头就滑了出来,父亲也被绊倒在地上,还被拉出一丈多远。连着数次都是这样,大爹火了,转身把父亲推开说:“起开,绣花枕头一包草!”弄得我父亲一脸的尴尬。父亲只好换到前面去拉犁。大爹把犁头狠狠地往地里一插,喊了声:“开拉!”黑油油的土地就被深插着的犁翻开了。那真是个强体力的活儿,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父亲的肩头被绳子磨的全是血泡。在父亲学着扶犁摔倒的时候,大腿被犁头划开了个大口子,但他不吭不响地忍着。第二天拉犁时,腿一瘸一拐的。大爹问他是咋回事?父亲说:“我正在改造我这绣花枕头呢!”
几天后,父亲的伤口化脓了。有一天他向大爹提出,想把我母亲接过来,大爹就嘲讽地笑着指着父亲的鼻尖说:“你们这些有了老婆的人哪,几天不见就打熬不住了。”可大爹又一挥手说:“给你两天假,去把你老婆接来吧,快去快回,啊?”大爹还把伙房用来拉柴禾的一匹马拉的小马车派给了父亲。
父亲赶着那辆小马车拉着我们一家三口来到荒原。那时积雪已经融化,荒原上显现出一片青嫩的绿色。那奇形怪状弯弯曲曲的梭梭树的枝条也萌出了嫩黄的绿芽。那些天,母亲的心情不好,因为老家来信,我外祖父突然猝死在家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是我父亲家的人去给办的后事。母亲就怨恨我大姨,怨恨那个陈明义做下的事,要不,我母亲就可以留在外祖父的身边了,外祖父也不会去世得那么快。后来,母亲把这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这事说来说去还是我不好,我不该娶你。”母亲破涕为笑,捶了一下父亲的背说:“去你的!”
荒原上那辆小马车的木轱辘在吱吱嘎嘎地尖叫着。母亲很感激父亲和父亲家的人。那天母亲说:“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了。当初你父亲看中的是我的姐姐柳叶。我姐不愿嫁给你,她另有相好,在成亲前逃走了,我只好顶替我姐嫁给你,要不我爹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父亲很同情地叹口气说:“那就委屈你了。”母亲摇摇头说:“我嫁给你是嫁对了,好心是会有好报的,不过你把我刚才说的这事现在就烂在肚子里!今后的日子不管过的是苦是甜,我都会跟你在一起好好过的!”母亲又很心疼地说:“你早该来接我了。”她指指父亲的腿说:“你这腿再不好好换药,就要废了!”父亲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有两只百灵突然从马蹄下惊飞起来,那时我已三岁,我指着那两只鸟喊:“爹,娘,鸟……”百灵飞得不见踪影了,但却还留下一串婉转的叫声,父亲把母亲和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马蹄在空无一人的荒原上敲打出一长溜嘀嘀嗒嗒的深情而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