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4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大爹叫杨自胜,我叫他大爹那当然是以后的事。不过我叫他大爹叫惯了,所以在讲述他以前的事时也用大爹来称呼他。
我母亲柳月的老家在西北黄土高坡的一个小镇上。小镇的周围都是一些光秃秃的山,只要一有点风,就会尘土飞扬,小镇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尘雾中了。我的母亲与我的大姨柳叶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外祖母在生下这对双胞胎后就离开了人世。因此母亲和大姨是我外祖父一手带大的。外祖父是个非常严厉守旧的人,他把人的信誉、忠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恐怕也是他一直没有续弦的原因之一,因为对女人也得讲个忠诚。在我母亲和大姨十八岁的那一年,镇上一位姓姬的大地主也是我的祖父在为他儿子物色媳妇时,看中了我大姨柳叶。我祖父家几代人都是读书做官的,所以也很热衷于老家的文化事业,而我祖父尤其酷爱秦腔。自己唱还要请戏班到家里唱。每年的正月十五,他都独自出资搭台,让那些镇上的秦腔迷们都能到台上来,在众乡亲们跟前亮一亮自己的嗓门。我大姨和我母亲的秦腔也唱得十分可人,尤其是我的母亲,唱得连专业戏子都叫好。但我外祖父却严禁她俩上台去演唱。因为我外祖母同外祖父定了亲后,在镇上的戏台上亮过一嗓子,我外祖母差点被别人抢走,我外祖父也险些儿闹出人命官司来。舞台这玩艺儿既能让人显摆,但也容易引来祸水。
有一年,我大姨抵挡不住上台露一手的诱惑,背着我外祖父,冒着将会被我外祖父严惩的风险,上台过了把瘾,台下是掌声雷动,叫好声震天,大姨也得意忘形,接着又连连上台唱了几口。一直闹到第二天黎明,大姨这才尽兴地想偷偷地溜回自己房间,但外祖父正在院门口等着她,吓得她两腿都发软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外祖父不但没有责罚她,反而朝她笑了笑,对她说:“姬老爷听了你唱的那口秦腔,就上家里来了。说你人长得心疼人,戏也唱得心疼人。想让你当他的儿媳妇。”外祖父用烟杆敲敲大姨肩膀斩钉截铁地说,“这门亲事我答应了!姬家在镇上的名声是没得说的,连共产党都说他是个开明士绅!”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派人把聘礼送来了。外祖父还与他们交换了生辰八字,这门亲事就算是铁板钉钉了。外祖父对能攀上这门亲感到得意,可这事对大姨来说却不是什么喜事而是祸水。大姨躲在自己的屋里只是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很沮丧很后悔,恨自己不该上台去露那一脸。我母亲问她为啥哭?大姨什么也不肯说。母亲也不敢告诉外祖父,告诉了肯定对大姨不利。但我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在我祖父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来迎新娘时,大姨突然失踪了,怎么找怎么打听都毫无音息。外祖父感到这下这个脸可丢大了,他认为与其丢这脸面还不如去死。第二天人家就要来迎亲了,外祖父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惩罚这个不孝的女儿!那天下午起风了,浓浓的尘雾笼罩着小镇,五步外就见不到人影。但母亲还是发觉外祖父的行为有些反常,外祖父穿着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出了小镇,母亲就离外祖父五六步远的地方,紧紧地尾随着他,当外祖父爬上山崖要往下跳时,母亲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喊:“爹,还有我呢!”
第二天风停了,清晨时还下了一阵细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姬家大院四周的花坛里鲜花盛开。花轿抬着我母亲进了姬家的门。我父亲姬元龙是我祖父的独苗,刚从西北大学的工程系毕业。用当时的话说,父亲是个要求进步的热血青年。西安一解放,他也想去参加人民解放军,但他又是个孝子,怎么也得回去征求一下老爷子的意思。祖父倒真的很开明,说抗日时我就支援过八路军,将来的天下肯定是共产党的。祖父说:“你去参加人民解放军我不反对,但你得结了婚再走,你爹这身体,活不了两年了。我已经给你定了亲了,姑娘长得很疼人的。”父亲虽然反对这种包办婚姻,但看到祖父那虚弱的身子,不忍心再忤逆老爷子的心愿,于是也就点头同意了。
拜完天地进洞房,我父亲和我母亲心里都结着块疙瘩,都感到一种丧气的无奈。我母亲是自己把红头盖撩开的,父亲于是看到的是一张似乎是人家欠了她的债而不肯还,但却很漂亮很水灵的脸。父亲马上察觉到母亲对这门婚事的不满。父亲笑着说:“咱俩天地是拜过了,但还没圆房,你要不愿意,门开着呢,你现在就可以走。其实你根本就不该上轿。”我母亲说:“我要不上轿我爹就要跳崖。”我父亲又笑了说:“咱俩一样,我要不跟你拜天地,我爹就会气死。”我母亲忍不住嗤地笑了。看着父亲那张英俊清秀文气的脸,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两人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了。父亲说:“你坐着,我给你去打洗脚水,你给我唱句秦腔,我爹说你秦腔唱得老到。”那时在我们老家,男尊女卑的习俗是很根深蒂固的,哪有男人给女人倒洗脚水的?母亲听了笑着说:“那不倒过来啦。”父亲说:“今天就倒过来一回。”父亲真的去端来了一盆洗脚水,母亲的心被融化了。父亲把几把太师椅拼在一起,抽出一条被子铺在上面说:“你要不想跟我,你随时都可以走,你要不想跟我圆房,我就天天这么睡。”母亲走上前去,把被子扔回床上说:“天地都拜过了,死活都是你的人了,想听秦腔,躺到枕头上,我就在你耳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