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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凌海家的花园仍然是三个月前的模样,只是两壁冬青老了,叶子看起来很厚实,肉肉的感觉。

荣生趴在地上,将整个上半身插进了树缝,两条腿不停地扭来扭去。一只土色的蟋蟀罐,静静地傍着冬青树。

叫啊,叫啊——荣生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

快点出来!龌龊来西的。冷天哪儿来的蟋蟀?姐姐花盈衣站在青石石阶上叫。

荣生不听,还在那里扒土翻砖。

门铃响了。

荣生倒退着爬出来,拿起蟋蟀罐,跑过去开门:阿爸,侬回来啦,外婆呢?

花阿六身后空无一人。

荣生手一松,陶罐掉到了水门汀上,“啪”,摔成两爿。

盈衣慢慢走近弟弟,紧紧搂住。

荣生在阿姐怀里哭得一抖一抖的,外婆,呜呜呜……外婆死了……盈衣把额头磕在弟弟头顶上,泪水滴滴答答,濡湿了荣生的衣领。

是的,外婆死了。父亲带她回老家时,她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黄昏一跃而过,夜色像侠客的黑披风,拂过万物。风在两排冬青里窜来窜去,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受委屈的小狗。

晚餐很丰盛,点点人头,堂弟花凌海家一个不少,个个神态自若,脸色如常,仿佛战争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花阿六想想自家的千难万难,鼻子有些发酸。

总算到家了。阿六叹了口气说。这个“家”字,阿六说得十分勉强。

花凌海挑起一筷白菜烂糊,在嘴边停了停,说,是啊,大哥你们别走了——不过,要换个地方。

阿六停止了咀嚼。

呵呵,你们来迟一步就找不到我了。花凌海把菜送进嘴里,放下筷子,手臂画了一个半弧,然后说,我卖了这里的房子,另外买了一幢石库门。

生意出问题了?阿六疑惑地看了看堂弟。这才发现,下人出奇的少,很多见过的都不在了。还有这花园,似乎也少了打扫,枯叶断枝随处可见……

花凌海不再提此事,若无其事地招呼盈衣姐弟,吃,吃呀。今天给你们开荤。吃了三天粥,肠胃应该没问题了。

阿六面上的肌肉松了松,他实在是应该说些感激的话的,但他说不出口。

花凌海给盈衣夹了一小块红烧肉。盈衣苦了一张脸,很想说,爷叔,我不吃红烧肉。但是她不敢啊。一来拂逆了人家的好意,二来怕父亲责骂。盈衣把肉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嚼……吃是吃给别人看的,她的身体一点不买账,咽不下就是咽不下。在难民所,就是一块脏兮兮的红烧肉,要了妹妹盈庭的命。

盈衣求援的目光投向堂兄花之蝶。他送她的小人书《哪吒闹海》,陪着她走过死亡,走过最艰难的日子。之蝶也在看她,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看。四目相对,盈衣像被击败了似的,瑟缩一下,垂下了头。一滴眼泪掉进了饭碗。

荣生碗里堆满了菜,吃饭的时候都碰到鼻尖了。吃掉一口,小婶婶苏兰兰就夹上一筷子,所以,菜一点都没少下去。她说,你吃呀,快吃!吃得多人就长高了。你看姐姐长得多快,比你之蝶哥哥都高了。之蝶,发什么呆呢,快吃,饭要冷了。

花凌海皱着眉头瞄她。兰兰眼波一转,发现了丈夫的不满。是你的亲眷呀,我倒是客气错了?因此赌气,背转了身对丈夫。

似乎是打情骂俏嘛。阿六冷眼望去,大太太毛彩娣闷头吃饭谁也不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才四十岁的女人,怎么就没了计较?但是,计较了又如何?还不是鸡犬不宁?阿六对她倒是有了几分敬重。

他们是在小餐厅用的晚餐。一张圆桌,七个人。花凌海家四个,花阿六家三个。你让我让,桌面上最多的话就是吃、吃、吃。仿佛他们为了吃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终于吃完了。男人们有话要说。女人们,也就是花凌海的大房二房,一句话没有,各自回屋。

阿六婉转心思。苏兰兰变了,打仗前,见了太太,虽不是低眉敛目、很恭敬的样子,也是阿姐长、阿姐短,面子上过得去。看情景,必有变故——

花凌海叫住苏兰兰,他说把荣生从之蝶房里搬出来吧。他们爷三个在一起的好。兰兰挥了挥手绢道,晓得了。

苏兰兰安顿好阿六他们的房间,往小客厅来。

她很想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花盈庭是怎么死的。多好白相的小囡啊。

阿六坐在老位子上,三个多月前的情景幻化在眼前:这边是盈衣娘,对面是苏兰兰抱着盈庭……下人叫他“六老爷”……

花凌海没有把盈庭甚至堂嫂的死放在心上,敷衍几句,算是安慰。

也许,他后悔了呢!阿六想,上海人素来“狗眼看人低”,他花阿六什么也不是,靠一点手艺吃饭,堂弟当初动此念,不过是因了家世的缘故。毕竟,他父亲收养了他,比别的亲戚多了几分“着肉”。但,正是这样的恩情让阿六心里不适意。当初已是勉强,如今盈庭死了,更是无从谈起了。

花凌海见阿六愁眉苦脸,心想他是在为我担心呢。连忙说,皮箱厂周转虽然有点,呃,有点,不过不要紧,卖掉这里的公馆,不过是觉得太靡费了。你也晓得,现在只有苏州河南太平。孤岛是战事上的说法,交通还是好的,就拿棉纱厂家生产的棉纱棉布来说吧,可以销到大后方,甚至南洋。因此,战区大小资本家都往这里逃,逃命,逃钱。所有的财力都集中在这个弹丸之地了。你出去看看就晓得了,有钞票的人多得热昏。逃难逃难,难中的财产自然是现金,虽然缩点水,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做生意的还想做生意,不会去开汽车;开店的还是开店,不会去马路上卖绿豆汤。资本集中的后果就是,冲击原有的生产能力和市场——你别说中国市场很大,可捞钞票还是要本事的。

阿六说,不是推广国货吗?不是大家都逃难吗?皮箱怎么会没生意呢?

花凌海没接他的话,反问,你听说过同乡会吗?

阿六点头。

宁波的最厉害了。他们可以团结起来,挤掉一爿厂……反正我就是吃了他们的亏了——

阿六想,你怎么得罪他们了呢?

花凌海拿过报纸,哗哗地甩了甩,又扔了回去。实业做不过投机啊!上海的投机家,在全国也是鼎鼎有名的。这上面说,几千元造一宅洋房,二十年回本。二十年?谁能保证活二十年?这些话只能骗骗土财主,根本就是拆烂污行为!他们看见别人袋里“麦克,麦克”,总要想办法挖出点出来的。

花凌海沉默了一下,又说,困难是暂时的,熬过这阵就好了。可惜,言老板想不开,哦,上回老太爷做寿的时候你见过的,自杀了,要是挺一挺,还真是发财了——你是不晓得,局势一稳定,绸厂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海人赶时髦,绸厂就参考巴黎,织造一九××年新品,千种百种,日新月异。顾客目迷五色,样样好,色色爱……你认得张炳南吧?就是丽华热水瓶厂的老板,他的日脚倒是蛮好过,你想,热水瓶是低耗品,男人女人,发起脾气来,掼只热水瓶白相相……他都有了自己公馆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买我卖。阿六插嘴说,你卖给他?不是不是。卖给谁呢?花凌海又不说了,允自嘀咕,房子就是身份啊,有公馆的,毕竟少数,一千个人中也没一个。上海一向“搬场忙”,现在也忙不起来了,尺屋寸金……

阿六心思早就转了向,花凌海的话,十句倒有九句从浦西跑到了浦东。

三个月的仗打下来,租界的人翻了三四倍,任何时候,任何一条马路,都挤满了人。人,有时是资源,有时是祸水,这要看对谁说了——对阿六来说,就是机会。人生在世,穿衣吃饭。这穿衣还在吃前头呢!何况上海人要面子,向来讲究衣着。高档的人往高档的地方去,低档的往低档方向来,裁缝饭总归有得吃的。阿六原想问堂弟“统”(借)点钞票,开爿像样点的衣庄,可现在,叫他怎么开口?人家肯收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上海滩上的交情如同沙滩城堡,是极不牢靠的,哪怕爷亲娘眷。不晓得这一点,就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住上个把月没问题,时间长了就难说了,勿要弄得大家没有“落场势”(台阶)。房子难租,工作难寻,乞丐一天比一天多。难民,难民,有谁能有难同当?以后怎么办?阿六掩不住焦灼,竟有些坐不住了。

高跟鞋由远而近,兰兰一脚跨进来。阿六欠身道,二弟妹好。兰兰嫣然一笑,客气了,阿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怎么说话呢?花凌海脸色都变了。

阿六面无表情地说,弟妹说得对,有福,有福。

花凌海沉默不语。心里想,麻木了,麻木了啊。

苏兰兰知道自己失口,赶紧补台,合掌笑道,荣生和之蝶融洽得不得了,现在是形影不离了呢。

花凌海展颜一笑,好,好,好。

阿六面颊上的肌肉一抽,逼出一个苦笑。

苏兰兰眨眨漂亮的眼睛,打消了问盈庭的念头。还问什么呢,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因此哽咽道,阿哥,你千万,千万别客气,安心住下吧。等到,等到……,她想说,等到你有了去处再做打算,可吃不准是不是该这么说,格勒一笑,算是收场。

真是拿她没办法。花凌海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跟班递过来的礼帽,说,我去厂里了,这阵比较忙,阿哥,你们随意吧。兰兰说得对,自家人,勿客气。

阿六说,晓得,晓得。

他花凌海可以把个“苦”字说上三天三夜,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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