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5年第09期
栏目:民间传奇
江南沪宁铁路沿线,有个人烟辐辏的大镇,叫望仙桥。望仙桥北三里,有个胡家村。胡家村一百多户人家,多数人自幼习武,民风强悍,领头的是侠肝义胆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三。胡三长得腰圆腿粗,练得一手好拳脚,发起威来,十个汉子也难近他身。当时是民国初期,军阀割据,战乱不断,农村政权瘫痪,恶霸土匪横行,百姓难以安生。胡家村因为有胡三一帮愣头青护着,才保得一方安宁。
却说望仙桥有一个破落财主,名叫刁世杰,他生就一张马脸,长长的额下嵌着一对鼠目,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他平日欺男霸女,敲诈勒索,是望仙桥一霸。刁世杰觊觎胡家村渔家姑娘乔凤的美色,但乔凤的渔船停泊在胡家村,他害怕胡三,无法下手。有一天,乔凤去望仙桥卖鱼,被刁世杰抓进刁宅,强暴了。乔凤回到船上,投河自尽。胡三知道后,怒不可遏,带了乔家亲属和数十个愣头青,冲进刁家,砸了个稀巴烂。刁世杰躲在茅房粪池里,才免于一死。从此,刁世杰对胡三恨得咬牙切齿,派小混混去胡家村寻事。可是,胡三等人“篱笆扎得深,野狗钻不进”,小混混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鼠窜。胡三扬言:终有一天,要收拾掉刁世杰!刁世杰听了,又怕又恨,发誓一定要拔掉胡三这颗眼中钉!
也是老天不睁眼,机会终于来了。
民国十一年秋天,江苏督军的一支部队开往上海,途经望仙桥,驻扎宿营。部队中有个营长,落难时刁世杰拉过他一把,如今身居军界,不忘旧恩,晚上去拜谢刁世杰。刁世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哭丧着长长的马脸,对那营长说,营长兄弟,你哥被人欺侮了!营长觉得奇怪,说,刁世杰,你财大气粗,在望仙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欺侮你?刁世杰就编了一套谎话,说胡家村有个胡三,拉了一帮人,竖起了杆子,白天养精蓄锐,夜里四出劫掠,砸了他好几处赌场、烟馆。刁世杰又说,胡三那帮愣头青,个个像牯牛一样壮实,他手下根本无法同他们较量。营长一拍案桌,说,肉做的身体,能抵挡我的日本式枪炮?老哥你放心,明天我带一营人马,夷平了胡家村,为老哥出这口恶气!
刁世杰见营长肯拔刀相助,心中大喜,就假惺惺地劝道,营长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夷平了胡家村,胡家村玉石俱焚,地方上岂不要骂我不义?这万万使不得。营长问,你就此罢休了?刁世杰摇摇头,说,这口气当然要出,还是要请营长兄弟你帮忙。
当晚,刁世杰款待了那个营长,商量了抓走胡三等一批愣头青的计划。
翌日一早,那营长带了不少兵丁,包围了胡家村,指名要胡三等人为大军担物运粮,为国出力。胡三等人不肯,但是,木棍鸟铳怎敌得过真枪实弹,当场有几个青年被打伤,倒在血泊里。胡三等人为了不让更多的乡亲受害,只得让他们绳捆索绑带走了。
胡三被抓走后,刁世杰的小混混就隔三差五到胡家村明抢暗夺,敲诈勒索,村里人才明白,胡三等被抓,原来是刁世杰使的坏。但是,胡三不在,有谁敢强出头?只得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被抓走的小伙子,都是单身汉,只有胡三有妻子儿女。这一来,苦了胡三的妻子,她带着十岁的儿子胡家葵和六岁的女儿胡玉葵苦度光阴。胡家葵长得像他爹一样,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有些力气,因为父亲不在,他很懂事地不再玩耍了,常为娘分担田里的农活和家务。有时,娘思念父亲,黯然落泪,胡家葵就握紧拳头,对娘说,娘,我长大了一定为爹报仇,杀了这个刁世杰,娘忙按住他的口,说,小孩子家,懂点啥?你爹是被老乡拉走的(当地百姓管大兵叫老乡),他马上会回来的。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娘儿仨望眼欲穿,盼胡三回来。到第三年,忽然传来消息说,当年被抓走的人,有几个在上海闸北当码头工。胡三妻子思夫心切,就带了儿子和女儿坐火车去了上海,寻到闸北。几个患难弟兄告诉她,胡三哥被抓后咽不下这口气,事事倔强,走到半路上,被大兵用枪托活活砸死了!
胡三妻子闻此噩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想自己拖儿带女沦落异乡,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正在走投无路时,经一好心的皮匠介绍,去一家山货行当了帮佣,儿女就寄养在皮匠的滚地龙里。山货行的店主是福建人,孑然一身在沪,见胡妻三十出头,风韵犹存,就同居结成夫妻,胡家葵兄妹也总算有了安身之处,还在闸北洋学校上了学。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福建人生意折本,山货行倒闭,胡妻带了胡家葵随福建人回泉州;胡玉葵被皮匠看中,留在上海,做了他家的童养媳。
胡家葵母子到了泉州,才知道那人早有妻室儿子,母女俩举目无亲,备受欺凌。不久,母亲郁郁病死,胡家葵憋了一口气,离开了那个家,流浪街头。当时,蔡铤楷的十九路军驻节闽南,胡家葵已是一个十八岁的汉子,就投了军。
胡家葵长得粗壮雄健,作战勇猛乖巧,多次死里逃生,几年后升了排长。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十九路军开赴上海,在沪西与日军浴血奋战,大大挫伤了日寇的锐气。正当上海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时,蒋介石却下了个不准抵抗的命令,以不发军饷胁逼,调十九路军回福建围剿红军。
胡家葵与红军交过锋,知道那是一支神勇难犯之师,同他们作战生死难卜,不如回胡家村,找刁世杰算账,为屈死的爷娘报仇,了却压在心头的夙愿。他打定了主意,趁部队撤防时,怀藏多年积攒的银元和一支匣子枪,开了小差。他顺着沪宁铁路,向西走了一程,忽然又折了回来,向闸北方向走去。原来,他想起了妹子胡玉葵。当年把她一个人留在闸北,信息不通,这次开战,闸北又是战场,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想到这里,胡家葵心头更加焦急,就加快了脚步。
晌午时分,胡家葵行至靠近闸北的小镇周家桥,已饥渴极了。但是,战后的沪西,街市萧条,一片荒凉,哪来像样的面馆饭店?他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家大饼油条铺子。胡家葵饥不择食,向老板要了几副大饼油条,讨了一大碗开水,坐在店堂里细嚼慢咽,向老板打听闸北情况。老板听胡家葵说话时带闽南口音,警觉地说:萝卜头(日本人)最恨十九路军,听见福建、广东口音的陌生人就抓。兄弟,听你这口音,闸北万万去不得!胡家葵一激灵,忙改用家乡口音说:老板,我是沪西乡下人啊。老板狡黠一笑:想不到你还会一口乡音,不过,你一身黑不溜秋不工不兵的装束,也招人显眼。胡家葵掏出三块大洋,说:索性请大哥帮个忙,借一身像样一点的行头。老板迟疑一下,问:你为啥非去闸北?胡家葵说有个妹妹从小寄养在闸北,多年音讯未通,要去找她。老板才接了钱,领他进了内间,说,你一身蒜臭气,换了衣服也难遮掩,这里有热水,洗个澡吧,还有,把胡子也刮一刮。
胡家葵感激地点点头,觉得这个老板和蔼可亲,而且想得周到,庆幸自己碰到了好人,倘使自己冒冒失失进闸北,碰到了小日本,后果不知怎样呢。
胡家葵浴罢,从内到外都换了衣服。他身穿黑色直贡呢长袍,头戴礼帽,脚穿布鞋,像一个肥胖敦实的生意人模样。他把匣子枪和一梭子子弹包在旧衣内,打成包裹,郑重地交给老板,说:等我找到了妹妹就来取,若三天不回来,这玩意就是你的了。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过包裹,彻底明白了胡家葵的身份,用兴奋的眼神看看胡家葵,说:敝人罗霜根,在这人心不古的世道,你这样信任我,我感到荣幸!这玩命的家伙,我一定妥然保管,不管多少天,我等你回来取!胡家葵听罗霜根这么说,胸中激情澎湃,回道:我叫胡家葵,十九路军的排长。家住望仙桥胡家村。今番能找到妹子一同回乡,全亏罗大哥帮忙。罗大哥,大恩不言谢,就此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