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小屋,参观两间屋里简陋的陈设:地上没有铺砖,踩得很瓷实的土地坑坑洼洼;小小的两米见方的炕,炕上铺着发潮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毡)的脏床单;土砖炉子敞着熏黑的螺旋状窟窿,靠近炉子的毛毡边角被烧黑;朝东的墙上竖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粗木棍,糊着雪连纸当窗户,捅破的窗纸舌头一样垂下来;墙用草泥涂成;铁笼圈(蒸馍用的)垫着木板放在地上,敞着口,露出几个有绿霉点的大馒头。然后他们又低着头从门框下钻出来,抬眼看着外面的王龙说:
“生活是艰苦了点,可是你的孩子们都有出息,这就是人常说的寒门出贵子哩。”
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大虎不断听到“大虎在哪里”的问语,一个表弟找到他,拉他到沟门口,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孩子找大虎,大虎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个邮递员闷子的儿子,这个有着鼓泡鱼眼的孩子拿着一封信,到处找大虎。大虎紧张地看到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熟悉的字体使他意识到这是李文花的回信。他扭头看,没有,他的亲人都不在跟前,幸亏今天到处都是来祝贺的人,他们忙着接待不同的人,不然一定会被他们瞧见。他拿到这封信,迅速藏到口袋里,他没有机会偷看,他害怕他们看到他遭到拒绝——一个月前大学刚刚毕业回到家,因为父亲王龙无意间拿起他的毕业留言册,夸奖了其中一个女生,他出于炫耀说他跟她关系挺好,王龙就催逼他立刻写一封情书,“好娃咧,人家的父母早就等你这封信了!”事实上他总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只有一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谈了杜拉斯和卡夫卡,谈了他们理想中的爱情会是怎样,他们忘了回家,谈了通宵。在王龙的高压下,大虎坐在沟壑的柿子树下用华丽的语言写了一封情书,他们全家欣赏了他的情书之后,王龙打发叶好隆重地送到村邮局。他在大学的追求对象是安忆,毕业时,安忆写了张纸条拒绝了他。他坐车回到村庄路口时,他的女老乡才把纸条转交给了他。他的父母兄弟不知道安忆,他从未提起过她。现在他已经藏了信,放到他准备带到省城去的黑包里,那里有他精心挑选的数十本大师的书籍。
个别亲戚和村民见到大虎,在王龙跟前教导大虎:
“出去灵活一点,勤快一点,要有眼色。领导都喜欢这样的人。”
大虎心虚地应答着,因为他有时会突然一阵担心,害怕他最终无法成为华北日报社的一员,因为他只是凭借奎叔的一个口信,而不是录取书那样的铁证。但他看到父亲王龙似乎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接受这样的祝贺,王龙不断地迎接嘉宾,变得温和而有礼貌,不断地向来人散发香烟,不断地安排大虎二虎三虎给来人倒茶。神婆大妈也非常活跃地参与到迎接客人的队伍中,她的幽默话语逗得人们发笑,村民也不断逗她。过了一会儿,大妈像是累了似的叹口气,走了过来,瞪着那双有趣的大眼走到他们跟前,看着正伸手发烟的王龙,叫王龙:
“王龙——”
原来她是要父亲王龙重新斟酌出行的日期:
“嗯哪,你们着急的,按说明天出行比较吉利,今天恰恰不太好。”
“咱从不信这一套,”父亲王龙笑着晃晃头,抬起右手果断地一挥手,像是在空中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咱不信它,咱不信它也就不会有任何说头!”
“王龙着急的,巴不得让大虎现在就坐到办公室里呢,哪能等到明天。”树下一个村民打趣王龙。
王龙满意地笑着,抖着腿,说:
“就是,夜长梦多。”
现在三虎替大虎提着黑包,他们一起跟着奎叔走到柿子树下的小路上,等王龙发动四轮——他们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去省城。大虎已经跟躺在床上的爷爷告了别,一个稍稍懂医的人说爷爷是糖尿病犯了,歇歇就好了。躺在床上的爷爷激动得又是点头又是挥手。他们听到了四轮发动了引擎的声音,四轮冒出烟来,烟雾在结了绿色柿子的枝丫上散开。大虎跟他们一一告别,大虎看到母亲叶好急匆匆走过来,看到母亲高大的颧骨,母亲的眼里明显地流露出难舍的目光。二虎和三虎笑眯眯看着他,他知道他们在祝福他。亲戚和村民纷纷走来,互相说着话,也有人看着大虎,大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盯着四轮,四轮现在停在小路上,他和奎叔爬上去,有人在后面推他的屁股,从未有人在他后面推过屁股,他几乎每天都上四轮,从未有一只善意的推他屁股的手。现在他感受到屁股后面的暖意,但他不知道那是谁,他害怕知道那是谁,那会让他感到难为情。他现在和奎叔站在车斗子里,他接过三虎递上来的黑包。他朝他们摆手,看到柿子树前一片挥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