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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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每日的生活都是按照一张表在运行: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坐公交去槐园,沿景湖香径快走四圈;迎阳光吐纳300次;做第八套广播体操;撞背500下;打一套陈氏太极拳;吃过早点,去御园买菜;写字;午憩一小时;写字;读书;七点晚饭,七点半散步四十分钟至一小时;八点看看电视;十点烫脚半小时;十点半上床。表就贴在老顾书房书案上方的墙上,抬头即见。表是打印出来的,一边写有“持之以恒”,一边写有“锲而不舍”。很像学生的课程表,一度让老顾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表的制作者是老米。老米是老顾的老伴儿。起初老顾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坐公交到槐园去锻炼,小区旁边的怡情园就不能锻炼?就是去槐园,快走需要50分钟,正好是沿景湖香径四圈的距离,走着去不正好?坐公交去槐园再走步,这不是太教条主义了?老米说,老齐说了,怡情园三面临路,笼罩在汽车尾气下,pm2.5知道吗?城市的pm2.5主要元凶是汽车尾气。那时候pm2.5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的,但老齐知道,老齐知道,老米也就知道了。老米又说老齐说了,大街就是城市的呼吸器官,充满了汽车的尾气、扬尘,是高污染区,在大街上走你就变成吸毒器了。老顾笑着说,一口一个老齐说了,老齐说就是子曰,老齐就是上帝啊。老米却严肃地说人老了,大夫就是上帝。这话没错,人老了,上帝就多了。
这张表制定出来好几年了,老顾却一直未贯彻执行。老顾工作上是一个勤勉的人,唯独在锻炼上有些懒惰,当然也是由于还在台上,一天纠缠在杂七杂八的事务中,精疲力竭,即使哪天闲了,也找个借口推托了。退二线后,在老米的陪伴监督下,这每日功课必须完成。
除了这张表,老米在床头、书房、客厅、厨房、卫生间贴满了“温馨小贴士”。譬如,叩齿可防止牙龈退化、牙周病等口腔问题,还可促进脸颊肌肉活动,防止双颊下垂;再譬如,吞津,闭口作漱口状数回,然后吞下口水。唾液中含有许多消化酵素与营养成分,常吞津有助消化功能……小贴士就像小精灵,在你眼前飞旋,一句话,就是不让你闲着。
不能不说,所有的锻炼都是有效的。老顾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服药、调理,各项指标一直忽高忽低,大夫说这指标跷跷板可是最糟糕的。锻炼一年下来,三高各项指标控制在了一个合理区间,不要说精密的机器,就是老顾自己也感到神清气爽,有精神了。
然而,老米很吝啬啊,并没有给老顾多少时间,老顾退到人大一个专委会一年后,老米查出了绝症,在病榻上勉强维持了一年就走了。老米的离世给了老顾一个措手不及,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如果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说得太浪漫的话,那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则说得就太真实了。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相依为命,就像从充实的田野步入了荒芜之境,空茫死寂,他感到彻骨的阴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老顾浸泡在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首词的意境里,恍如隔世。阳台上摆放着的一把弧形躺椅,就像一个阴谋。老米去世后,老顾躺在这把椅子上,整日都是恍惚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老米的监督下坚持了一年多的锻炼也就戛然而止了。
老顾也知道生命在于运动,可没了心境,便失去了动力,他实在不想动,连楼门都不愿出。查出绝症后,老米给他准备了重要电话号码一览表,需要什么,一个电话就有人送到家里来。在孤寂苍白中,老顾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委顿下去。二十多年的三高病史,让老顾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去日无多,他不敢奢望像有道的僧侣那样圆寂,但以为至少可以这样坐到生命枯竭,了却这尘世间最后一段时光。然而,身体却折腾起来,心悸手抖,胸闷乏力,头晕眼花,什么都不想吃,还老觉得饱着,老顾想这是身体在走向衰亡。可伴随着身体衰亡而袭来的是从头到脚的莫名其妙的疼痛。那是一种钝痛,能感到疼痛,却不能说出是哪儿疼痛,就像浑身都在腐烂,没一处好地儿。疼痛折磨得老顾生不如死啊。苏东坡说忍痛易,忍痒难。那就是一句名言而已,因为你无法像通过挠来解决痒那样去解决这周身的疼痛。
老齐来了。这些年他和老米有病都找老齐,老齐就跟他们的家庭医生一样。每两个月老齐会对他的血糖、血压进行一次细致检查。即使他退下来了,老齐依然如故,从不轻慢,这让他感动。
结果出来,血糖、血压所有指标都高得要命,老齐说你怎么搞的,以前不是控制得很好么?他又被断定得了厌食症。老齐说三高又得厌食症,这是最要命的,你得住院调养一段时日。他说调养我自会调养,你给我开些镇痛的药把疼痛解决了就行了。老齐说镇痛药只能缓解暂时的痛苦,而且对脏器损害极大,到最后镇痛药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不要把这不当回事,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选择安乐死,就是实在受不了疼痛的折磨。老顾,根源在厌食,我警告你,人老了这是最要命的。
老齐又说,你的心境我知道,孤寡之人容易出这样的毛病。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儿子再孝顺,也替代不了你自身的病痛,你得从这种阴冷生活中走出来,你要提振精神啊。
昔日在台上讲话他不止一次用“提振”这个词,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老齐说解决疼痛首先要解决厌食,因为疼痛需要体力去抗击的,体力来自食物,你不吃饭哪儿来体力呢?解决厌食,一是加强锻炼,因为锻炼会消耗体力,你消耗了体力,就会对食物产生需要。老米给你制的表还在吧,要当功课一样去做。二是吃饭要有氛围。为什么应酬多的人都胖,是因为餐桌上吃吃喝喝互相影响的。从小孩身上也能看出来,如果两个或几个小孩一起吃饭,他们会抢着吃,比赛着吃。一个小孩吃饭,那得哄着他吃,撵着喂他吃,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多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跟老同事老朋友多联系,吃吃饭,说说话,氛围可以调节心情,增进食欲的。一个人喝酒容易上瘾成酒鬼,一个人吃饭则容易得厌食症。
说来惭愧啊,倘若从普通岗位上退下来的,以他的为人处世他自信会有老朋友老同事,会有忘年之交,莫逆之交,普通人容易交心。做了这些年官,朋友就少了,同级别的,平时看上去你侬我侬亲密无间,一旦共同面对一个机遇便是对手,明争暗斗,各种手段都能用上。正如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道伤口;有级差的,一起共事虽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等级森严,不可逾越,见面唯唯诺诺,恭维逢迎,其实陌如路人;退下来的,经人吆喝坐到一起,也是动不动台上如何如何,寡味,添堵;还在台上的,即使是你手上提拔起来,偶尔吃顿饭也是虚浮客套,何况谁会天天陪你。
老齐说再娶一个吧。他说你是大夫还兼做媒婆啊。老齐说这是我给你开的药方。他笑了。老齐说,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品很不错,年龄也合适,50出头,看上去很有气质。老顾摇摇头说谢谢。老齐说这是老米的意思,她临终前托付过我。老顾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自查出绝症,老米就一直给他灌输再续一房的观念。他给老米洗脚,梳头,洗澡,起初老米还有些忸怩,咯咯咯地笑,后来她说也对着哩,你得学会做好这些,再续一房,二房可不像头房,伺候不好,人家可不答应。他笑笑说当我是钻石王老五啊,还续上一房。老米说60刚过,现在活过80也不是啥问题,20年哩,长拖拖的,官把你当得啥都不会了,还当出一身病,没个伴儿咋活啊。他说有人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这话是真理,你看我牙齿死了六七颗,小拇指指甲也死了,头发哪天不掉几十根,看不见谁知道还有啥死了,我就不再害人了,你就别操心了,估计你走了我也快了,早早撵你去,在那世咱们又到一起了。老米哈哈哈地笑着说老了老了,说这么肉麻的话出来,以前啊觉得死是迟早的事,死了就死了,可这眼看着要死了,才觉得活着真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你看外面,阳光多么明媚,风儿多么舒畅,活着就是天堂啊。老米捏着他的手说,说正经的,再娶上一个,不然我放心不下,这房子我走了住在里面也不好,太阴冷太伤感,再续一房人家也忌讳,就卖了吧,把新房子装出来搬进去。
老米竟荒唐到了给他做媒的地步,三六九的往家里约老寡妇。他说你怎么这么荒唐?老米说不荒唐啊,老了一个人难活啊。老米流泪了,说以前我还觉得咱们有三个儿子,谁先走了留下的那一个也不会受罪,得病这一年多,我算看透了,那三个狗日的一个都指望不上,这也都怨你,当时我说留一个在身边,你一个也不留。你看现在我这样了,他们在哪里?要是没有你,我怕是像二楼的老张,死在屋里臭了,不变成蛆爬出来没人知道。他说这跟留不留没关系,老牛的儿女不都在国外么,老牛半身不遂,儿女不是轮番回来服侍着……老米说要不我死了你去撵他们,总是亲生的么。他说你去了一趟回来就再不去了,让我去撵他们?有一年,老米把三个儿子家都走了一趟,受了伤害,回来情绪低落,说就像我是个乡下老太太,总怕把他们的人丢了,教我这教我那,连用筷子都成了丢人的事,我还觉得用筷子比用刀子叉子高明哩,你还说老了撵他们去,要撵你撵去。老米说不说他们了,不说他们了,没想到我们的晚年如此凄凉啊!老米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死不是容易的,送小玉走那天回来的路上咱们说的话你还记着么?我说谁走到前面谁享福啊,我是个有福的人啊,你再找一个吧。
人怕都腐化了,话语绕梁啊。
老齐说生命没有装开关,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只能打起精神又回到槐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