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甘靖出了村,说是看同学去了,一走就是四五天。初九一大早,他来到我家,将一卷红绿纸的海报交给我。
海报上写着:“为过好革命化春节,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活跃革命群众的文化生活,定于正月初十到十三由省立××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沱河村演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请广大革命群众踊跃观看。”下面署名“××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甘靖说他已经和他们学校宣传队联系好,在我们村村剧团演出的前三天上演同样剧目的样板戏,让我找到我们那几个人,悄悄将这些海报贴到附近十来个村里去,最好不要让我们村的人发现。我问他村里要不要贴?他说村里他已贴了,一再嘱咐我千万保密,即使碰上人问起来就说是他们学校宣传队的人送来让贴的,不要说他回来过。说完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们那几个人,大家一听说甘靖要出村剧团的丑,看刘会堂的好看,十分兴奋,马上分头行动,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甘靖交给的任务。
这一天,村里开了锅,首先是村剧团的人感到恐慌。省立中学宣传队在全县都很出名,一年前,甘靖带他们来演过一次,演出的虽然是歌舞,那水平却是我们村剧团无论如何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们要在村剧团演出前演出同样剧目的样板戏,我们村剧团还会有戏吗?
村剧团的人纷纷去找刘会堂,众人乱糟糟吵作一团,说这成什么事,我们在十五前后演,他们抢在我们前面演,演一样的戏,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吗?他们提前演了,还有人看我们的戏吗?决不能让他们这样干,众人有主张阻止宣传队进村的,有主张占住台子先演的,有主张来了撵出去的……我们混在里边,听他们气急败坏地乱嚷,不住肚里偷笑。
刘会堂亲自去看了海报,回来后坐在炕上一声不吭,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拈着山羊须说:“你们不用乱吵,这件事不是那样简单,人家来宣传毛泽东思想,你谁能阻止得住,谁又敢阻止?那些学生,没事还找你的茬儿,造你的反,县政府都拿他们没办法,部队也让他们三分。你阻止他进村,或者撵他出村,他说你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能担起这个罪名?弄不好,马上把你抓进监狱去,给你定个现行反革命。”几句话说得众人都静下来了,刘会堂沉吟着说,“什么事都得先找见根,找见根才能顺藤摸瓜。我看这件事来得有点蹊跷,怎么不迟不早偏偏就在咱们演出的前三天来演呢?来演,和大队招呼也没打便贴出了海报,有这样行事的吗?恐怕这事与我的一句话有些关系,解铃还得系铃人,要想不影响咱们剧团的演出,得我亲自去解这个结。”
我不由想起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刘会堂这老小子不容易哄,他已经怀疑上甘靖了。不由替甘靖担心,宣传队能来了吗?来了,村里让演吗?甘靖这事是不是做得太莽撞了?
从家里出来,刘会堂直接去了甘靖家,和甘靖父亲闲话一阵后,便问二小子哪里去了?甘靖父亲说,二小子初五就离开家看同学去了。一直没回来。
刘会堂问村里的海报你看了没有?甘靖父亲说看了。刘会堂说,二小子没说过宣传队要来的事吗?甘靖父亲摇摇头说,没有,他去年走了一冬天,说学校斗批改什么的,腊月二十三才放了假,学校的事什么也没说过。你是不是怀疑宣传队又是靖儿引回来的?刘会堂点点头,甘靖父亲忙说,不会吧?这次宣传队要来,恐怕不是靖儿引回来的,他从来没说过。况且,剧团来了,要吃要住,他们不和大队打招呼,谁给他们安排?上次,宣传队来,靖儿还在宣传队,现在,他已经不在里边了,能把宣传队给叫下来吗?刘会堂认为甘玉琳分析得也不错,但他还是认定这事与甘靖有关,于是讲了那次看排戏时他说甘靖的那几句话,说当时实属无心,并不是有意伤害甘靖,夸了顿甘靖如何如何有出息,劝甘玉琳想办法找回甘靖来,让他和学校宣传队交涉……
甘靖父亲甘玉琳在八路军里是刘会堂的部下,刘会堂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跑回村里妥协革命后不久,甘玉琳也回了村,刘会堂是旧社会的高中生,算我们村文化最高的人,甘玉琳没多念过书,却最看重读书人,甘玉琳在村里最佩服的就是刘会堂,听刘会堂这样说,唯恐这事与儿子有关,答应马上就去找儿子。
从甘家出来,刘会堂立即打发侄儿刘毛蛋和刘明子去找大队干部,让他们做主,万不得已,村剧团就提前上演,占住台子。
这天大队革委主任郑欢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岳父家拜年,副主任刘青山不知学校宣传队的来头,不敢擅自做主,要等郑欢回来再决定。而且大正月,村剧团的人也有走亲戚,看丈人的,一下子哪能聚起来?
晚饭时分,郑欢满身酒气,自行车上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刘明子、刘毛蛋等一干人找到他家,向他讲了海报情况,问他该怎么对付?郑欢疲倦地打着哈欠说:“对付什么?人家来咱们村义务宣传毛泽东思想,应该大力欢迎,大正月的,村里多红火几天有什么不好?再说,人家来,不是给你们剧团提供了学习的好机会吗?就你们排演的那水平,和人家比一比更好。人家对台戏还唱,你们要排得好,还怕和人家比?你们要排得不好,你拿什么对付人家?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不然,永远不用想提高。”
那段时间,郑欢和刘青山正闹矛盾,刘青山从公社要回个煤矿工人指标,却被郑欢占了,说是正月十五以后,就要检查身体当煤矿工人去。刘青山想在郑欢走了以后接任大队主任,郑欢却向公社推荐了支委李满田,刘青山不服气,成天跑公社,公社答应他到公社林场当副场长。这种时候,郑欢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天的戏演成六天,一台戏变成两台,正好临走前好好快活快活。刘青山本来就胆小,遇事瞻前顾后,再加自己也是要走的人,郑欢既这样说,他也不便反对。不管刘会堂如何着急,宣传队要来的事看来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宣传队进了村,一辆军用大卡车拉着二十多个年轻男女,都穿着崭新的草绿军大衣,男的戴棕色栽绒军帽,要不是有宣传队来这回事,你还以为是来了一车解放军呢。
宣传队带队的是甘靖他们学校被三结合革命委员会结合进县革委的学生代表,常委孙善成。
郑欢、刘青山听说县常委亲自带队来演出,慌忙将孙善成和队长请到郑欢家里。
宣传队队长拿出一纸盖有县革委红辣辣大印的介绍信,介绍信上说省立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春节期间巡回演出,要求所到村庄务必无条件配合演出,提供一切方便。孙善成说宣传队员们很辛苦,前天才从各自家里回到学校,昨天紧张准备了一天,今天晚上就演出,问村里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没有?
郑欢、刘青山对看一眼,连说不误事,不误事。都以为宣传队和对方打过招呼,心说,准备什么?你又没通知我今天来,又没说你要来,我知道该准备什么?却又不敢问。郑欢招待孙善成,刘青山喊了人赶紧给宣传队找房子派饭。
这支宣传队后来成了新成立的县剧团和县文工团的主要力量,演员都是高初中学生,本身素质高,男的精干,女的漂亮,又在文化革命中经过一年多演出锻炼,演样板戏轻车熟路。在我们村演出中,不时响起人们一阵阵的叫好与鼓掌声。
第三天演《沙家浜》时,演出达到了高潮,连我们也没想到演刁德一的会是甘靖,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又是什么时候上台的?怎么连个面也没见?不要说一般人,就是他父亲玉琳老汉也没想到那会是甘靖。当人们都说演刁德一的是他儿子时,他还一再否认,说绝不会是,这灰小子自从初五走了就没回来过,再说,他什么时候学过唱戏?弄得人们将信将疑,有人就提起甘玉琳曾给出去一个儿子,问老汉会不会是他给出去的那个儿子呢?要是的话,不如干脆乘机认了,说得老汉二心二乎,不能自持。
有了这个情节,人们的情绪特别高,不断为刁德一叫好鼓掌。演完《智斗》一场,刁德一再出来时,好一阵,人们才发现换了人。几个好事者便到后台找,果然把甘靖拉了出来。这一来,台下立时轰动,乱了整整一场戏才逐渐安静下来。
甘靖学校的宣传队演了三天样板戏后,我们村村剧团再演时,根本就没人看了。
看得人稀稀拉拉,演员们没有兴致,第一天演《智取威虎山》就出了岔子,座山雕和杨子荣对黑话,有“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腊”几句切口,说过“怎么又黄啦”后,演座山雕的演员忘了台词,由于话赶得紧,便又问了一句“怎么又黄啦?”杨子荣只好说“又涂了一层腊”。被人传为笑柄。第二天是正月十五,人们都去城里看焰火,偌大的戏场上只剩下二十多个观众。第三天的《沙家浜》几乎演不成,演刁德一的刘明子死活不上台,说丢不起这个人。月秀气得直哭。
刘会堂已经六十多岁,在村里一向受人尊崇,哪里禁得住这番挫折,戏一演完便病倒了。
事后,甘靖对我们说,宣传队到我们村演出的事年前就定了。宣传队排了戏找台口,他替我们村邀请宣传队,说他一切都联系好了。回到村里,他正月初一专门给郑欢去拜年,含含糊糊说学校宣传队想来村里演出。郑欢当时没在意,说,来吧,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好事,咱们欢迎。
我们说,郑欢后来没找你的麻烦?他说,怎么没找,郑欢骂我说,你小子说宣传队来,也不说个日期,我还以为你是旬随便话。结果,你给了我个突然袭击,县常委也来了,几乎弄得砸了锅。
我们说,你面子也真够大,能把县常委请下来。他说,孙善成是他自己要来。宣传队是他办起来的,首场演出,他能不来?他靠什么起的家,还不是靠我们?一听说他要来,我更放了心,所以,怕人们说是我叫来的宣传队,我第一天连村里也不回了。来咱村那天,恰巧还有一个台口,需要去通知,路远,没人愿意去,我就主动要求去了,说我们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回去不回去一样。
我们说,你就不怕来了村里不让演,那天我们可真为你担心。他笑着说,这我早算好了,孙善成一来,谁敢拦?我在演出前一天贴海报就是怕有意外,让他们来个措手不及,想拦也没法拦……
甘靖一切都算得不错,刘会堂为他的那句话付出了代价,可是甘靖也为他这次行动付出了代价,这代价之大,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