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东西就学东西,你哭什么嘛?我爸说。这时候我爸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被他脑子里的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吃惊地看着韦虎。韦虎是我爸种下的一株玉米,这株玉米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韦虎说他还想学些东西,莫不是这株该收获的玉米又想重新变成禾苗?
是的,韦虎想重新变成一株禾苗。他想到北京去学习拍电影。他忘了自己是头上顶着伤疤的加广村的孩子。韦虎躺在地上把他的理想跟全家人说了,他期待全家人的一顿暴打。因为他如果去北京,那他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全家人将为他而受苦。我们的家将更破,我们身上的衣服将更难看。但是全家人哪里舍得打他哟。我爸看着躺在地上的韦虎,伸出一只手去抹他脸上的泪,然后将湿漉漉的手掌抹在衣服上,韦虎的眼泪就变成了手掌拍在我爸身上。
我爸说,韦虎,我不知道拍电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刚才你给我们演电影,把我们弄笑了一回又弄哭了一回,你真的那么喜欢拍电影吗?
韦虎点了点头。
如果不拍电影你就会死吗?我爸又说。
韦虎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他以为爸不想让他去北京才这么说。但是我爸又说,我看如果不让你去学电影你会死的,是不是?
韦虎点头。
我爸说,是不是我们不打你一顿你就会觉得不舒服?去北京就觉得不踏实?
韦虎说,爸,我真的很难受,我对不起你们,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啪的一声,我爸的一巴掌就狠狠地掮在韦虎的脸上。这时候刚好有一阵风从我家并不严实的墙壁吹进来,吹灭了我弟手中的煤油灯,我家一下子就陷入黑暗之中。
韦虎像狼一样地嚎起来,他的声音传出很远。这声长啸后来一直刻在我脑子里,每当我为韦虎感到担心的时候它总是在我的脑子里响起来,这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担心,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人也许到了北京,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爸在黑暗中伸出双手,他去拉韦虎,我想,如果今天晚上他不去拉韦虎,韦虎也许就会一直躺在那里,永远都不会起来了。
我爸说,孩子,起来吧。
韦虎就这样去了北京。他说,从此我将杳无音信,如果你们接到我的照片,就说明我已经会拍电影了。如果没有,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兄弟。临走时,他给我爸和我妈各叩三个头,给我们兄弟各叩一个头,之后狠狠地转身,踩着那条山路,向北京走去。当看不见他的时候我们全家才回过神来,才知道韦虎这一去其实是生死未卜,便一致冲着已经看不见的他,高声大喊:韦虎!韦虎
我妈当场就瘫倒在地。
2004年元月,我爸拿着韦虎寄来的信,手抖得不行。我爸的脸没有表情,他的表情全在手上。自从韦虎去了北京之后,我爸脸上就没有表情了。今天不是接到韦虎的信的日子,这封信早在十天前就收到了,现在,他第十次将它拿出来,手仍然抖个不停。比起五年前收到韦虎的照片时抖得还厉害。五年前,杏无音讯的韦虎突然给家里寄来一张照片,就是现在挂在家中破墙壁上的这张。那时候也是冬天,韦虎的照片在我们的眼前展开,他长长的头发,眯眯的眼睛,我敢打赌,如果他用这种眼神在我们加广村走路,不出十步他肯定摔倒。他用手拍着他身边的机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微微抖动。他不满意韦虎的长发,他说留这样的头发一点都不像加广村的人。但是我哥不同意我爸的看法,他说,韦虎之所以要留长发,是为了盖住头上的伤疤。在我哥的说话声中,我爸微微抖动的双手将韦虎的照片挂在破烂的墙上,从此没有再看第二眼。一直到今天。
韦虎在信中说,春天到来之后,他就要回家了,他要带人回来拍电影。他的摄影机,春天的时候将在我们村吱吱转动。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爸狠狠地琢磨了十天。他不知道韦虎为什么要回来拍电影,如果他回来看爸看妈看兄弟那还好解释,回来拍电影就让人大惑不解,我们村太旧太破,值得用那高贵的机器去记录吗?
韦虎的信太短,所以我爸需要十天时间将信的内容拉长。他对我们说,我们要把这个消息都告诉加广村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饭,每个人都要好好想一想。他还说,我们要把这件事当成高兴的事情来准备。
最后他说,我们要在五个山顶上,砍掉五棵大树,之后在将倒未倒的树下,安排一个人在树下守望。当加权山上的大树被我弟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五十里,当加饭山上的大树被我哥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四十里,当加料山上的大树被我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三十里,当加脉山上的大树被我妈推倒时,韦虎的大队人马离我家还有二十里,当最后一棵大树加广山上的大树被我爸推倒时,韦虎差不多就要回到家了。他回家以后,我们村就变成电影了。
我哥问,爸,为什么要这样?
爸说,我十年没有见到韦虎,难道不应该为他砍掉五棵大树吗?其实我知道,我爸的这个想法源于一部叫《鸡毛信》的电影,这辈子他只看过一部电影,那就是《鸡毛信》:山顶的大树轰然倒下,村里就来人了。
可见我爸是非常非常喜欢韦虎这个会拍电影的儿子的。十年了,他为这个儿子失去脸上的表情,所以,即将到来的春天,我们加广村也应该失去五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