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07期
历经三次婚姻,她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挣扎。然而,命中的情人出现了,当这道阳光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真正照耀她的时候,她如何选择?
关于熊炎和楚玉的故事,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偶尔听到的。
在这座南方小城,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与此同时,还兼职做着一份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在心理学研究方面,我曾经的研究主旨是分析人在群体生活中的基本特征。往简单说吧,比如一种集体生活的鱼,依靠头鱼带队。研究者破坏头鱼方向感后将其放回,于是所有鱼都追随这尾头鱼徒劳转圏,力尽而亡。这些鱼的遵从头鱼行为源于进化而来的基因。人作为群居动物,亦有相应进化力量,导致我们从众、从权威。
或许,这就是我们周边充满了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的原因。或许,这也是我们大部分最终都趋向于一种衣食无忧、不喜不愁的生活的原因。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总想与这样的生活区别开来,我偏爱极端的故事和想法。比如说,我一直想写一个有关“善良”的故事,或者有关纯粹的“爱”或者“恶”的故事……在小时候,我读过一本名叫《良心》的童书。那是本图画书,讲一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口袋里装着面包、糖果,高高兴兴地去森林里。但到了结尾,她终于穿过森林,却全身赤裸,什么都没了。书里最后一句是——“但至少我没事”,良心说道。
长大以后,我开始意识到,那个穿过森林的小女孩的故事,其实是曲折地表现了殉道者的极端境地。多么奇异而又悲壮!我喜欢这个故事,并且迫切地想在现实生活里发现类似的故事,然后把它们记录下来。
然而,当我坐在那个小小的咖啡屋里,和人聊天,听人絮叨……日复一日,那样的热望终于渐渐冷淡下来。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故事,甚至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故事存在。屋子的墙角壁落、街头巷尾,多是苟且和妥协,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世界上会出现奇迹。
所以说,当我第一次听到熊炎和楚玉那富有传奇性的经历时,几乎也把它当成了一桩笑话。
那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在一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同学聚会的后半段,场面稍许安静下来。带着几分醉意,我微微犯困。这样的聚会常常如此,酒意一来,大家高声感叹着“岁月磨去了很多理想”,仿佛这样就为“岁月真的磨去了很多理想”,找到了理由和借口。都是步入中年的人了。读书、工作、拿薪水、谈朋友、养家糊口、生儿育女……人走到这样的途中,就像轨道里流动的水,一滴下来了,后面一滴不露声色地也就紧随而下……我环顾四周,当我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就如同注视着一片习以为常的水域,一切都是那么波澜不惊、理所当然,就如同水融入水中。
当然,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还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吧,那时我尝试着写过诗。然而最近这几年,我发现自己写不出诗了。非但写不出诗,也找不到希望发现的故事。以前的世界是整片整片的,整个世界如雷电中的海水一样波澜起伏。现在这海域开始下雨了,雨把世界打成了碎片。
……
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提到了熊炎和楚玉的名字。
在这个传奇故事里,熊炎和楚玉分别是男女主人公。在叙述者口中,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同是十八岁,同班同学,都比我高一个年级。
让我们先回到上世纪80年代末的那个冬天,在操场边的那片小树林里,我看到了熊炎和楚玉。
熊炎和楚玉,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相信自己能够认出他们。在完全谈不上特色的那个年代的衣着和发型中间,他们仍然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他们是忧郁的,还带有某种神性。然而有一种东西是潜在并且危险的,在那样的年纪,他们的性格都过于清晰与坚硬——就像那个名叫楚玉的女孩,她那光洁的完全没有瑕疵的额头;也像熊炎那两道过于浓密无畏的剑眉——命运之手还没有真正在上面刻上印迹,这所有的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像所有多情的少男少女,他们彼此喜欢了。或许是男孩先喜欢上女孩,或许相反,也有可能暗生情愫这种事情是同时发生的。无论如何,枯燥而有压力的高三生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了。经常能看到他们一起骑车上学。通常是女孩在一个路口推着车,静静等着。过不了多久,男孩远远过来。然后两人默契地交会,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而行,稍稍隔开一点距离。晨风撩起女孩的刘海,一些静默的瞬间……在人群中也能看到他们,只有那些真正通晓人性的人,才会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着……但是有一天,女孩照常推着车在路口等候,远处那个熟悉的人影渐渐近了,近到几乎很快能触及那两道浓密的剑眉。突然,就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他骑着车从她身边轻轻掠过,带起一阵微风。
他没有回头,甚至根本没有看她。
她愕然地站在那里。有点想呼唤他的样子,但终于没有。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的交集……直到光阴整整跨越过三十年的时间。
在叙述者的言语里,这平行、相背、折叠但绝不交叉的三十年,楚玉和熊炎的生命里,分别发生了以下这些事情。
先说楚玉。
作为班里成绩最好同时又最聪慧美丽的女生,在高考前的半年,楚玉却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忧郁状态。她独来独往,很少与人说话。原来她也是孤高的,但是旁边有熊炎——现在她则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她像梦游似的度过了这半年,但那完整的意志仍然在那里——她填报了一所也是唯一的一所顶级高校的顶级专业。她是骄傲的,即便在梦游状态仍然还是骄傲的。然而,恰恰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所顶级高校实施了减招……她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一所三流大学。
她悄无声息地毕了业,悄无声息地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她突然和一位极为普通的适龄男子结了婚,并离开了中国。他们的孩子——一个乖巧安静的小男孩出生在加拿大,孩子出生不久他们就分开了。她的第二任伴侣是位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然而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的暴力倾向就初露端倪……意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在娘肚子里显然受了点惊吓的孩子,后来竟毫发无损地降临了人世。那是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混血儿,看起来精致而脆弱,如同古瓷器。或许,就是这种特质,让楚玉联想到了什么,她爱他如同生命。然而,磨难并没有就此停止,产后的病弱伴随着忧郁症接踵而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异国他乡的这个临海小城。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突然发现她又和一位年龄几乎比她大一倍的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他瘦而高,脸部有着严峻的线条,看上去他好像还挺爱她和她的孩子们……
那是个气候温和、有着终年不冻港的城市。海边不远处有一座教堂、一排长凳。很偶然的时候,人们能看到她独自一人在那里。她仍然很美丽,甚至平静。就像那低沉而单调的海水声从不远处传来,仿佛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熊炎的生活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轨迹。因为简单并且出奇顺利,它几乎更接近于一条没有旁枝的直线。这位省物理竞赛第一名的极端偏科生,在高考前的半年,与楚玉的忧郁相同却又相反,他偏执而怪僻地开始“闭关修炼”。忧郁如同雨天的薄雾,而偏执却更像直中目标的利箭。熊炎最终考上了全国一流的名牌大学,并自此平平顺顺,事业上健步如飞……
他的恋爱和婚姻也是顺利并且平静的。当然,平静与顺利,会让一些有生活阅历并对生活本质有所认识的人隐隐产生一些困惑和疑虑。不管怎样,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可靠、体面而又优秀的。妻子沈琳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的结婚照显得规整但也不乏微微的甜蜜。熊炎端坐,新娘略略依偎。婚纱白而端庄,笑容也是合适的。很容易看出她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修养,据说还是一位相当厉害的工程技术人员。她个子小小的,衬衫扣子总是系得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她穿白衣服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一篇名叫《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小说。当然,她应该就是其中的白玫瑰吧。
按照通常的逻辑,熊炎这根一飞冲天的直线,以及楚玉那摊平静如水的生活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但是有一天,在一次同学聚会的后半段,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熊炎突然意外得知了楚玉的消息,并且很快和她取得了联系。也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一个月后,楚玉带着两个孩子以及她的第三任伴侣,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然后,关于熊炎和楚玉的故事就在我们之间流传开来了。反正熊炎是这么说的,他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推倒重来,“我要和楚玉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当然,其中有一小部分极为理性的人,暗地里认为熊炎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人。
商人熊炎
准确地说,我是在听说这个故事一星期以后,突然决定要与熊炎、楚玉取得联系,试图接近并且了解他们的故事的。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里面又有着怎样的因果逻辑关系?至少在它所呈现出来的表象中,有着那么多疑点和不可信的地方。生活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们所认为的正常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所基本遵循的生活逻辑也绝非如此。或许,也正是这些疑问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走近他们——熊炎和楚玉,我想质疑他们,或者说,仅仅只是提问。而这样做的结果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他们开始怀疑他们是错的;另一个,则是我终究相信他们是对的。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传奇。
当然,私心里,真正的原因并非那么冠冕堂皇以及体面。其实这是个非常自私的原因,所有的一切,我都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把那张有关“相信”的版图拼写完整,并且把它悬挂到我那小小咖啡屋空无一物的墙上,以此抵抗已经在那里或者即将到来的虚无。
很快,我就辗转与熊炎取得了联系。
我约熊炎在我的咖啡屋见面。
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熊炎比约定时间稍稍迟到了几分钟。他相当礼貌并且诚恳地向我道歉,解释说他刚才在游泳,一时走了点神,竟然忘记了时间。他落座以后还戴着墨镜,这在阴翳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奇怪。
熊炎讲述的故事与传闻中的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他仍然沉浸在一种相当强烈的情绪当中,故事的线索甚至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清晰明确。大致的意思仍然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学霸,与一个偏科的才子彼此倾慕。阴差阳错,他们错过了,结果她路路不顺,他却如有神助……老天有眼,三十年后让他们重逢,想不到这么多年,她受了这么多苦……
我皱了皱眉头。这确实是一个传奇故事,因果转承,清清楚楚,但是我不相信它,至少它没有打动我的理由。不知道这是来自天性,还是不多不少的人生阅历,我不太相信没有漏洞的故事。恰恰在情感故事这里,外人常常无法有效地切入细节。更何况,我和熊炎终究算是陌生人。或许他隐藏了什么,或许有什么是他不便说的,或许仅仅是他没有说清楚。
“我……不太相信这个故事。”我直言不讳地对熊炎说。
熊炎抬抬眉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那个抬眉毛的动作和微微一笑,是如此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而那样的神情无疑是在说:我明明告诉了你一个真理,但是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罢,我理解你的不相信。但我告诉你的确实是真理。你总有一天会相信的……大致如此。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又聊了会儿。这场进行得不算太顺畅的谈话,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得以打断。老旧的电力系统突然出了故障,熊炎只得暂时告辞。临走时,他给了我一沓书信和照片,然后随手摘下墨镜,起身离开。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完全是肿的。
我一惊。
熊炎开始解释,他说:“这几天游泳的时候,我会把脸沉到水底下哭……”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那抹微笑一直没有逝去,仿佛有什么事情在他生活里发生了。阳光普照,即便他闷在水底下哭的时候,那抹阳光也会穿透水面,把他脸上的泪珠照得晶莹剔透。
熊炎走了以后,在黑漆漆的咖啡屋里,我一个人发了会儿呆。说句实话,如果没有这个无意中发现的细节——这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及那双哭肿的眼睛——虽然这其实是两个互相抵触的意象,我或许很快就会放弃对于这个故事的探寻……对于单纯的现实主义和过于单纯的浪漫主义,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我喜欢一些意味深长的称谓,比如说:浪漫主义的成功商人熊炎。与此同时,楚玉的形象,如同一些零星的碎片,一会儿飘浮,一会儿聚拢。在熊炎的叙述中,高中时候的楚玉,很闷很不合群,爱哭,喜欢看《红楼梦》,或许还有点抑郁症。
“其实那几年,我也挺忧郁的。”熊炎眯着两只肿起来的眼睛,这样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