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0年第09期
栏目:小说榜
狼趴在街边的防护栏上。天色未亮,小城裹在厚厚的雾气里睡得死气沉沉。
狼出神地盯着天上某个地方,知道板结的云层裂开一条银亮的细隙,细隙状如闪电跳动不安,似乎想对狼说些什么。狼痴心地盯着它,等它开口,就像痴心地蹲在猴子墓前等猴子出来,可狼的等待往往落空,一言不发,哪怕狼等得脖子发直眼泪婆娑也没用。
狼比较了解街上的事情,特别是一夜丢弃在街边的那些垃圾的心思,它们虽然也不说话,但狼了解它们就像了解自己装在背带裤里的大尾巴。
每天这个时候,万物将醒,风却要睡上一会儿。在这座被称为“沙”的小城,风是个声名狼藉的家伙。
你知道清明节吗?对,就是大家都去扫墓那天。百灵子不知道清明节,看见别人买花圈她也买花圈,别人买了花圈献在亡人墓前,她买了花圈送进法院。百灵子一旦有了好东西都想送进法院,法警不许她进,她就扯乱自己的头发,或者把衣服脱光。
百灵子会学鸟叫,她坐在垂柳下叫几声,引来一群鸟跟她比嗓音,狼听着听着就想带上百灵子跑进山林再也不回来,可百灵子不跟狼走,其实狼自己也不能走,他得等猴子从坟墓里出来。
百灵子还会剪窗花。狼的母亲拿起百灵子剪下的窗花对着亮光看,她说,百灵子的剪刀比照相机还好使。
说到照相机,狼就想到老猫。那年秋天老猫从省城弄回一棵玉兰树,早春开了两朵花,漂亮得像两只要飞起来的小白鸽。老猫站在花下手里把玩着车钥匙仰头往楼上喊他老婆拿相机来。楼上一阵开拉抽屉的声音响过,老猫的老婆裹着睡袍趿着拖鞋下来,手里提一个猪头大的相机,这时,小城的风突然刮起,夹雪带沙,刚开的玉兰花倏地败了。骑在自家烟囱上的狼大笑,老猫捡起花坛里的鹅卵石照狼脸上砸来。狼没有躲闪,老猫这家伙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狼想,与其躲来躲去让他把屋顶的瓦片砸个稀烂,还不如教他得一下手算了。
“不许打人!”狼的母亲在院子里抗议,风“呼”地卷走她的话,空气里只留下细微的嗡嗡声。狼嘿嘿笑,风太厉害了。
小城年年清明前夕都有人盼下雨,据说清明无雨日后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黄风,你是个傻子也能想到,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黄风,日子怎么好过。
然而狼知道,小城街边的废纸团塑料袋之类都喜欢风,特别是这个时候,它们做梦都想让风踢上自己一脚,以便满天飞。易拉罐也等着,它们实在都等不及了,肚里生出又酸又臭的怨气大骂风他娘呢!易拉罐如此暴怒事出有因,捡破烂的就要来了,他们是小城最早起床工作的人,比清洁工还早,看见易拉罐,他们眼里就会发出一道强光,易拉罐碰上它就蔫了,任凭人一脚踩扁扔进蛇皮袋子。
狼确信易拉罐脾气很坏,因为这小子跟铁沾边儿,狼认为世上凡跟铁沾边儿的脾气都说不上好。狼有资格这么想,狼的父亲就是个铁匠。
“跟我上山砍柴。”狼刚能提动筐子,父亲就在狼耳边说,“山上有马兰花。”马兰花狼很熟悉,母亲常给狼讲马兰花和马郎的故事,母亲说不准马兰的颜色,它在狼的想象里发出金色的光焰。
上了山,父亲并不寻找马兰花,而是把狼吊在树上抽陀螺玩儿。父亲的鞭子又准又狠,每抽一下狼就得空转十几圈儿。狼刚有点儿觉得不像开始那么痛了,父亲又改变了玩儿法。他把绳子一头儿挽成活套儿套在狼脖子上,把另一头儿甩过树杈。狼记得,父亲走到树下捡绳头时好像发现手上粘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山里便响起一连串的回声,恍惚有很多人将他们父子密麻麻围住不停地鼓掌。父亲惊惶地扬起脸,成百上千的鸟儿从他头颅里争相飞出,嘈杂的振翅声令狼头皮发麻。父亲往天上看,又往大山更深处看,狼也跟着看,可除了满眼青天白云青山绿树又能看到什么呢?父亲把手放在裤腿上擦擦,咬牙拉动了绳子。狼感到自己像一桶水也许更像一条死狗被高高吊起。狼嘴里的舌头吐了出来,肚里的肠头也垂了下来,狼正担心自己的眼珠也要掉出去,看到天上下来一个人,狼眼前一片血光还是猜到来人是他母亲,母亲身上淡淡的清凉油味儿让狼生出一肚子眼泪。
父亲是个铁匠,因为跟铁有关系所以脾气很坏。他把黑皮肤的狼往井里推。天生的黑皮肤能泡白吗?狼抓住井轱辘决心跟父亲讲讲这个道理,父亲没有耐心听狼说话,他‘嗨”地一声举起铁锤,内心打铁的硬气大浪一样向狼冲来,狼失手掉进了井里。井水太凉了,狼的肚子疼了起来,狼担心自己会拉肚子弄脏井水。那时一口井供十几家人吃用,每天早晨大家都要排队打水,起晚了只能打到半桶泥水,甚至只能打到铁桶撞到井底的“哐当”声。如果狼弄脏井水,人们还不得上门骂他家十八辈祖宗,也许有人还要加上一句“老鳖盖”,火爆的父亲听到这句话又得嘴唇哆嗦,睡在炕上几天不吃饭。
狼在离井口较近的地方停止了攀爬,父亲的影子大山一样压在井口上,他身上的烟草味儿辣中带甜。狼算计父亲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拉上去,于是仰头叫了声“爸爸”,父亲手里的铁锤应声砸在狼的头盖骨上,狼呲牙惨叫,叫声撞回井底激起一层又高又白的水柱,柱头张着满是尖牙的大口飞到井台上咬住父亲的脖子。父亲双手一抖,铁锤轻飘飘掉向井底,轻得似乎不是一把铁锤而是一张废纸。
父亲决计离家出走。母亲追到巷口扯住他的蓝的卡外套,父亲的身体灵巧地从外套里脱出,像鱼挣脱了网。父亲的影子投在地上,狼踩住影子,父亲举手一划,影子丢在地上,他不回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