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中年男女早就落座了,我到来之前,他们正在聊着什么。聊得很有趣,两人都神采飞扬。不过,声音却很低,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在接头。我选择一张距离他们不远的太阳伞,微微地朝他们一笑。他们也微笑着朝我点头。我落座后,欣赏起碧云湖的秀色来,心无旁骛的样子。地下工作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竖起耳朵细心地捕捉着他们私语的蛛丝马迹,却听不真切,就像我小时候收听收音机,却一直找不准想要收听的那个频道。
碧云湖面积不大,我先生管它叫“碧云湖”时,我管它叫“碧云塘”。我先生伸过手指来刮我的鼻子。我振振有词地说:“不是吗,它就像我家乡那边的小池塘,一汪小池塘怎么能叫湖?湖的面积该有多广,我家乡的洞庭湖无边无际的,它不叫碧云湖,就叫碧云塘。”我先生说不过我,笑着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先生很忙,忙得一个月都见不了他几回。
风从碧云塘上吹来带来丝丝湿润的水汽。塘面细波如鳞,塘边杨柳婀娜,从杨柳的缝隙中能看见对岸我们的“竹秀花园”小区,几栋欧式的别墅,高大的门窗,红色的尖尖屋顶。我的姨妈远渡重洋跑到卢森堡打拼,她没有想到不出国门,我也能享受和她一样领略到的风光。
这一周,我天天在这儿看到这对中年男女,大约是住在奥莉嘉大酒店里,他们是来这里休假的吧。他们不会是夫妻,中年的夫妻早把日子过成白开水一样寡淡的了,哪会像他们这样成天如胶似漆,卿卿我我的?他们是利用休假之机,从各自的家庭中走出来,苟合到一起的野鸳鸯。他们身上的故事,拎起一串都足以吊足人们的胃口。
中年男人长得像一位著名的演员,那位演员有许多花边新闻在网上流传,他果真是那位演员吗?我的眼睛看着碧云塘,可是我时不时地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像炙热的阳光一般,打到我的胳膊上,火辣辣的。
我把身子缓缓转过来,做出弯腰系鞋带的样子。今天,我穿着一件浅蓝底白色小碎花连衣裙,领口开得有点低,我弯腰对着他,让他突然就变得目瞪口呆了,让他们的窃窃私语一瞬间就中断了。
我忍住笑缓缓地转回了身子,继续欣赏碧云塘的水面,偶尔看一眼我的狗在草坪上撒欢。战火已经点燃了,大约是女人对男人的表现感到不满,他们大声地争执起来,争执的内容却与刚才男人偷窥我无关,而是因为男人忘记了女人一个重要的日子,女人很生气。男人觉得自己很冤枉,并非是有意疏忽她,他拼命地解释。“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敢妄谈倾城倾国,这样的一个男人,不信我连倾服他的本领都没有。接下来的故事不知会多么精彩呢!
那个抱着一只狗的男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浑身湿透,额头上热气腾腾,他说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赶到这里的。
国字脸,浓密的眉毛,他憨憨厚厚的样子有点像小时候我邻居家的二哥。说来也怪,那只狗来到草坪边,立刻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在栅栏前撒着欢儿,跃跃欲试地,想要跳进半米高的木栅里去。
平日里,多么高贵又矜持的雅琪见了那只狗,居然主动地跑过来,跃跃欲试地想要跳到栅栏外面去,它尝试了几次,就死了心。隔着栅栏,两只狗又嗅又叫的,那亲热劲儿,像新婚后小别的夫妻。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两只狗竟然是一个品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汗水的腥臭味逼近,我皱了一下眉头。男人不敢造次,在距我两米远的地方站定。说话之前,他先舔了舔嘴唇,说:“小、小姐……”“小姐”现在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他意识到了,立刻改口,“大、大姐,我想卖狗,那是你的狗吧,你看、看我这只狗和你的狗多么有缘,不买下来让它们做个伴?”
“你怎么知道那只狗就是我的呢?”微笑浮了上来,我问他。舔嘴唇的男人很有趣。我的小狗向我乞求什么的时候,先也会对着我舔舔嘴唇。
“哦,原来不是您的狗啊,对、对不起呀,我找、找狗的主人。”男人竟然难为情了,他搔着头皮说。
这是个有点傻的男人,他脑子中缺少一根聪明的筋,所以他的生活潦倒艰辛,这一点仅从他的穿着上就能看出来。有了一条心爱的狗,还养不起,跑到这儿来找买主,又可以佐证。
正在打嘴仗的中年男女止住了干戈。男子颇有侠义精神,他走过来,盛气凌人地冲着那位潦倒的男人说:“这地方不是狗市,你要卖狗去狗市,怎么上这地方来了?保安呢?保安也不管一管?”他边说边讨好地朝我笑笑,见我不动声色,他又歪了一下头,对那位女人挤了一下眼睛。女人愈发恼怒他的多事和多情,把头扭向一边,气哼哼地吸起橙汁。中年男人只好像外国人那样冲这个卖狗的潦倒男子耸了一下肩,并夸张地摊开了双手。
潦倒的男人又舔了一下嘴唇,他八成是渴了,说:“先、先生,我这可是只正宗的英国皇家宠物狗呀,我卖得不贵,只要三万块。你要是去别的地方,去北京、去深圳,最起码要你七八万。”
“哦?”中年男人做出更夸张的表情,他用朗诵一般的声音说,“有一只价值七八万元的名犬,现在只卖三万元,先生们、女士们,你们不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吗?你们难道不想买吗?”他索性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中年女人放下橙汁,鼓着腮帮子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