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最底下,终于可以将身子停放在一块石板上,把肩上沉重的旅行包卸下来。苏阳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其实手机已经关闭了,他只是习惯性地掏出来,然后又放回去。底下真漂亮,连成一片的麦地顶着绿油油的麦苗,散发着秋天的味道。四面的斜坡上,秋草枯黄得惹眼,牛马三三两两站在草地上,打量着一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底下其实很宽阔,至少可以将十个足球场连在一起。苏阳这时候真的把底下这一片宽阔的土地想象成一个空旷的足球场,把四面围拢过来的白色的岩壁想象成硕大的看台,看台上坐满了人,他们不知道已经坐了好几千年,已经把自己坐成一尊枯骨,白色的头盖骨还保持着俯瞰的姿势。
白色的岩壁底下,石头变换着身姿,成条状、块状、球状、桌椅状、人形状、树根状……白色的岩壁用巨大的手掌捧出一个个幽深的洞穴,在阳光恰好照射到它们的时候,有蓝色的水气向外喷发,一圈一圈状如烟花。真好看,莫非洞穴里住着仙人?在这样一个相对短暂的时段里,苏阳彻底忘却了之前的生活,一个人坐在石板上浮想联翩。
啃着秋草的牛马小心地经过他的面前,不时转过头来瞟他一眼。肥胖的黄牛,身形高大的枣栗马,多么亲切的家伙们,好久不见,此时它们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一个慢悠悠的童年又回到身边。苏阳看见了鸟,在落了叶子的树上,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他甚至听到秋虫们在地底下窃窃私语,看见微风害羞地抚摸着地面的落叶,他确定这个地方就是他所寻找的世外。而此时,他突然想起四十公里之外的那座城市。
城市里,苏阳有一个妻子叫王晓静,有一个女儿叫苏小扣。今天是周一,苏小扣在城郊的一所封闭式学校读书,妻子在这个点上应该是站在讲台上很像那么回事地教课。他今天起了个大早,背起昨晚悄悄准备好的旅行包就去城南车站坐乡村客运车到这个叫做“大锅圈”的地方来。他每天都会去晨练,起得很早,王晓静已经习惯了。他出门的时候王晓静还没睡醒,当然醒来后也不会想到他去了别的地方。他坐车到了一个叫“新寨”的村庄,下了车,沿着司机指给他的方向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给妻子发了一条昨天晚上就编辑好的短信:“房子在你的脚下,女儿在你的手中,离婚协议书在梳妆台第一个抽屉里。我走了,请不要打听我在什么地方。”没有落款,他为这几行文绉绉的文字感到羞愧,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一个和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女人作一个“了断”,他已经不在意王晓静看到这样的文字以后骂他流氓式的酸臭,他迅速关闭了手机。
底下阳光充沛,照得他全身痒痒。好久没沐浴过这样的阳光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有没有见到过阳光,就算见到过,也应该是热辣辣的日头,让皮肤红一阵紫一阵的日头,和王晓静尖酸刻薄的语言一样,叫人疼痛。底下一马平川,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天走上十几个来回,应该也不会累。苏阳重新背上旅行包,朝着前面巨大石缝里的人家走去,他此时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诗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误入尘网十八载,自己终去到一个如此精致而又诗意的世外,实在是荣幸之至。
苏阳穿过田埂,径直走到石缝里的人家。房子一共四座,有两座盖着瓦,像是新的瓦片;另外两座的房顶上,是用麦草堆上去的,仿佛常年在炊烟中浸染,炊烟一过,久而久之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第一座房子的院坝里,一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打盹,双手捏着一根竹棍,竹棍的上端撑着下巴。苏阳还没开口说话,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看了苏阳一眼,又闭上了。转角处,一个包头巾的中年妇女正在一个筛子里翻找着什么,见了苏阳,赶紧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有几扇门开着,其中一扇,有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站在门框里,见了苏阳,折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屋内跑出来三个孩子。
用竹棍撑着下巴打盹的老人穿一件长衫,看样子原本是蓝色的,但可能穿上身以后就没有脱下来洗过,所以现在已经是黑色的了,还泛着油亮的光泽。苏阳上前一步,和他打招呼。
苏阳说:“老人家,你好啊。”
老人睁开眼睛,“啊”了一声。
几个孩子格格地笑,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说:“他听不见你说话的。”
包头巾的中年妇女放下手中的筛子,走过来问:“你找谁?”
苏阳说:“我找成礼福。”
“成礼福家在后面。”女人用手往山洞深处指了指。
苏阳踏上由石板砌成的台阶,往上面走,迎面看见一条狗堵在石梯的尽头,有些心慌,一只脚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它老了,不会咬人的。”包头巾的中年妇女说。
成礼福正拿着一个手机在自家院坝里找信号,看样子是想给某个人打电话。
中年妇女指着他,对苏阳说:“他就是成礼福。”
苏阳走过去,对成礼福说:“你好,兄弟。”
“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这一问,还真问住了他。他找他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在电视上认识成礼福的。前些日子,省台新闻报道过大锅圈,标题是《天坑里的人间》。电视新闻里的大锅圈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村落,里面住着七十年前来到这里的一群麻风病人,他们凭借最艰难的意志在这里卑微地繁衍生息,将生活定格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绝壁之下。在这个新闻片段里,记者始终以一个年轻人为采访的中心,所有镜头里都有这个名叫成礼福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大锅圈,成礼福是唯一一个出去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他见过一些世面,基本读懂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知道自己命运的无奈。他带着记者在大锅圈采访,记者朋友们都称他为兄弟,当然,苏阳也称他为兄弟。
成礼福看了苏阳一眼,又把目光返回手机屏幕,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倒是经常来,可来了又怎么样?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搬出去。”
“搬出去?”苏阳很是不解,“搬出去干什么?这好好的地方不住,却要寻思搬出去。”
这回成礼福真的给了苏阳一个正脸,皱着眉头看了苏阳几秒钟,问他:“你不是上回那个记者派来的吧,他说过他回去以后会派人来,要对这里做一个全面的采访。”
“我不是记者,我也不做采访,我只是来这个地方住一阵。”
成礼福笑着说:“你是好日子过昏了头了吧,来我们这里住一阵?你是说,你打算在这里住下,那我告诉你,你住不惯的,大锅圈就是个穷得让人发疯的地方,你看我都快疯了。”
苏阳不知道该怎么对成礼福说,他把背上的旅行包往石桌上一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成礼福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成礼福看了看烟嘴上的字,又盯着苏阳看了一会,说,“这烟挺贵吧,让我打牙祭了。”又问:“你是哪个单位的领导?”
“我不是领导,从今往后,我可能什么也不是了。”苏阳说。
“那你以前是什么?”成礼福问。
“以前是文体局干部,干了十几年,不想干了,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成礼福说:“你是打算在这里清净吗?那我告诉你,你就算有很多钱,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用,你根本买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如果进城去买,很不方便,你今天从这天路上走过来,你应该晓得有多艰难。”
苏阳确实也没带多少钱,他身上只装了一个月的工资,昨天刚好到账,他取了出来,没交给王晓静。钱取出来以后,他把工资卡也放在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
苏阳对成礼福说:“我其实也没有钱,我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们一起过一过平凡人的生活。”
成礼福听完便笑,他笑的时候,嘴里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成礼福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跑穷地方来过日子的人,好奇怪,好奇怪。”
成礼福从里屋搬出一条凳子让苏阳坐下,自己也搬了一条出来,在对面坐了,大口地吸着苏阳给他的香烟,都燃到烟嘴了,还舍不得丢,又猛猛地吸了一口。成礼福对苏阳说,“来了好几拨人了,呆不了多大一会就要走的。最先来的是记者,他们一个劲地说大锅圈是世外桃源,美得都让他们心跳了,可是屁股都坐不热就抬腿走人,我是不相信他们的。”成礼福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接着说:“先前,镇里的领导来的时候,都没有说过大锅圈有多漂亮,每次他们从岩上走下来,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骂这条该死的路。哎,这么高,这么陡,想修也修不了,除非从天上搭一架梯子下来。”
苏阳问成礼福这几天有没有其他人来过,成礼福说:“每个星期都会有人来,有些是来照相的,有些是领导,反正来了就在这里转上大半天,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说着胡话就走了。”
“他们都说些什么?”苏阳问。
“都说这地方好。前几天来给阮大奶送盒子的那几个台湾人,也说好,说是走遍全世界也看不到有几处比这里好的。我就不明白了,人人都说好的地方,我为什么觉得是泡狗屎。”成礼福说。
“台湾人也来过这里?他们送什么盒子?阮大奶是谁?”苏阳来了兴致,追问着成礼福。
“说了你也不明白的,我一时半会也给你讲不清楚。反正你也打算住在这里了,有的是时间,以后我慢慢给你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