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6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很多不同的想法从一些人的脑子里进进出出,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一些让人无法想到的事,比如,一个名叫苏阳的男人决定从一个城市“出走”。这个叫苏阳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众多名字叫做苏阳的其中一个。他有一个十八年的城市户口,有一份稳稳当当而又清闲的工作,有一套房子,有一个妻子和一个读初中的女儿。这个叫苏阳的中年男人,在某一天的清晨,背了一个大大的旅行包,爬上一辆农村客运车,就走了。他背一个大大的旅行包,不是去某个地方旅行。他要去一个边远之地,他想把一座城市和这里的一切都甩在身后。他要去的地方,从方位上说,是在地底下。
他坐了两个小时的农村小卡,在一个叫“新寨”的地方停下。他拖着沉重的旅行包下车,准备徒步到一个叫“大锅圈”的地方去。至少现在,苏阳对自己所做的决定没有感到后悔,强烈的出走愿望像一场大火烘烤着全身。此时,他已经走到崖边。往前是一条直插地底的路——实际上这不是路,是天梯,他此刻应该是站在云端,将要乘坐一级级腐烂的石阶到世外去。是的,在这之前,他确定他要去的这个地方是世外。
上午九点,阳光那么嫩,那么新鲜。阳光追赶着身后山地上零零星星的菜畦,带来一股股熟悉的葱花味儿。苏阳想,这应该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吧,如此张狂的诱惑当然是一种挽留,一种霸道的提醒和劝告。那么,应不应该回头,应不应该转身往回跑呢?不能。就在十分钟之前,他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关闭了手机。
往前这一条直插地底的路,他只看见前两级石阶,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大雾。阳光仿佛只打算陪他走到崖边,就站在身后了。真是奇怪,他要去的地方,像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煮满了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大雾缓慢地移动着身躯,蒸腾着,压根就不打算消退似的。大雾从苏阳的脚下跑到裤腿边上,再浸润他的全身。如此曼妙的雾的身形,竟让他感觉到巨大的惶恐,他要去的世外,现在连一寸泥土也看不见。于是,他开始紧张起来。
他一度想折回身子,拔腿就跑,他的一只脚甚至已经开始往后挪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挪动了一下,他没有折回身子,也没有跑。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有可能没有退路,而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不管前面怎么样,也必须去。于是他开始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步,他看见大雾以更快的速度挟裹了他的全身,鼻尖有些冰冷,于是又停了下来。
大雾从头顶飘过,越来越稀,速度越来越快,径直往身后去,在远一些的地方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前面,他看见隐隐约约的山头,看见山头上黑乎乎的树影,心情开始舒缓,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所以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如果再走一步,就真的该往下了,因为出现在他脚下的是第一个石阶。实际上,他现在看见的,是三个石阶,比之前多了一个。不对啊,为什么只能看见三个石阶?之前是大雾遮挡了一切,能见度不够,而现在呢,他已经看得见远处的山头和山头上黑乎乎的树影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却还是那么模糊。他故意将身子往左边倾斜了一下,把脑袋往右边扭了一下,再往前探了探头,隐隐约约他看见第四个石阶。哦,原来石阶在拐弯处,这条路是转着弯往下的。挺直了身子,用手往后扶了扶身上的旅行包,准备往下走,可当他再次睁大眼睛往前看的时候,吓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白色的岩石,白得刺眼,一大壁,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看不见下半部分。岩石上有无数的斑纹和大大小小的孔,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块被弄脏的银幕上镶嵌着无数泛白的头盖骨,大一点的石洞还在散发着袅袅雾气。一个踉跄,苏阳坐在了地上。他在公路上下车的时候,农村客运司机告诉他,大锅圈是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如果你没有亲戚住在那里,最好不要去。司机又说,你应该不会有亲戚在那里吧,大锅圈是麻风病人居住的地方,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亲戚了。苏阳当然明白,他去大锅圈不是走亲戚,他是把这个地方当成离自己最近的世外。一个还居住着人的地方,应该不至于这么可怕吧,他闭上了眼睛。三秒钟之后,他睁开眼睛往前看,就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他看见岩壁上有一些倾斜着身子的茅草,他甚至看见茅草在微风中摇晃着。此时,有一些阳光已经爬到了岩壁上,和着剩下的还没消散的雾气,呈现出迷离的光影。哦,真美!他在内心赞叹了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实际上他是在给自己打气。
往下走一步?他问自己。是啊,应该走一步。他果断地迈开了左脚,随后右脚也挪了上去,双脚停留在同一级石阶上。路很窄,刚好能摆放一个人的身子,仿佛这条路压根就不允许有两个人擦肩而过。再看看两个脚掌,也是刚好铺满了石阶的平面。又往前探探头,在靠右的方向,他又多看见了一级石阶。每走一步,他的前面都只有三级石阶,路总是隐藏在靠右的方向。苏阳就这样往下走,大约走了二十级石阶,才敢扭头往左面看看。左面,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就像被闪电劈断的一截岩石。椭圆形的缺口,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些好奇,只是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多看,因为缺口的另一边,是那面白森森的挂满头盖骨的岩壁。缺口的底部还是缓慢移动着身躯的大雾,袅袅娜娜的,阳光停在雾的表面,好像要凿出一个好看的人间来——他甚至听到铁锤打击铁锨的声音。
又走了几步,他突然看不见石阶了,一级也没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自己走错了?司机明明告诉他,出了公路就一个方向,下大锅圈的路也只有一条,而且是一条由石阶组成的很窄的路。他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雾气再散一些。看看手表,九点四十。这该死的雾,怎么会这么多,无穷无尽的,又散得这样晚,到底还散不散得了?这时候,眼前的雾又散掉了一些,他看见往下靠左的地方有一个石阶,就在他的脚下。天啦,原来下一个石阶隐藏在很深的地方,而且变换了方向。他不得不双手撑在地上,将双脚同时放下去,挺直了身子,他又看见前面出现了三级石阶。如此反反复复,左拐右转,他来到了一棵树的面前。
一棵苦楝树,高度大概一丈左右,细细的腰肢撑起稀疏的枝干,树叶都快要落光了。是啊,都深秋了,树叶当然要落。可是地上看不见树叶,都去哪儿了?再往前看,左前方又是一面剑一样立着的绝壁,同样是白森森的,岩壁上同样是头盖骨似的图案,往右扭头,右边也是。苏阳终于知道自己现在行走在一面绝壁上,他后脑勺呼的一下,手脚冰凉。
这样的路,是大风安放在岩壁上的一根头发吧!一条只能站得住一个人的路,根本留不住一片落叶。如果风再大一些,人就会像一片落叶一样被刮到谷底,被风干成一堆白骨。苏阳觉得自己是在随风而逝,只不过飘动的速度慢一些而已。好吧,就这样往前走,什么也别想,因为我要去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