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既是顺其自然也是有意为之的。顺其自然是说,从小我就阅读中国文化典籍,对它非常熟悉。当然我阅读的范围也包括一些西方的东西,象我写《美人之美》,里面所谈的西方小说等等。可是我更会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的内涵恐怕需要有更多的了解,所以我从小就习惯探索这些问题。文史哲这些不同的领域,其实都是现代学科给它划分的,我们在读书、想问题的时候,这些问题是跟我们生命连贯在一起的,本来不可分割。可是现在基于学术分化的原则,却将其切分成若干领域,于是我们就觉得这些领域好像是固定了的,好像从来便是如此了。当忽然有一个人不是这样,大家就觉得很惊奇。可是实际上做学问不是本来就该如此吗?我刚才讲,从每个人的文学阅读经验来看,谁是专门只读外国文学,不读中国文学的呢?或者只看现代文学,而不读古代诗歌辞赋呢?不可能啊!但现在经过我们人为的切割以后,做古典文学的人,竟然就不涉猎现代文学;而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也理所当然地不管当代文学;研究中国的不研究西方,研究西方的则不研究中国。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我觉得,我们在面对文化问题时,它们彼此内部是想通相贯的,我们自身的生命也是统合的,不可能将其切割成零碎的片段。所谓做学问,我想,就是一方面解决我想到与感受到的、跟我生命有关的各种问题;一方面了解中国文化的内涵。所以好像会涉猎到很多的领域,可其实它们的内部都是统一的。在我想来,这样做不仅不难。而且还应该是一个正途。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相关的。譬如说我小时候喜欢打架生事,整天练拳。打拳就会受伤,所以我当然就要了解一下中医、中药、经脉,于是这就从武术关联到人体、药学和医学;然后再关联到少林、武当各门派,这又跟佛教、道教等宗教有关,涉及到宗教史了。我们混江湖的,也总跟社会上的帮派有关,所以不免还要稍稍涉猎中国的帮会史、涉及到一些相关的社会性知识跟武侠小说等文学门类。通过打权这一条脉络,就将这些全部都串起来了。我们常常去争论专精跟博通之间的关系,好像这两者是水火不相容的,可是我们仔细想想就知道,要专精一件事,与它相关的许多东西不是都必须要了解吗?所以,正是因为要专精,所以才必须要通博。这两者本来就是合在一起的。我写的东西,其实只是材料看起来不一样而已,处理的是个别领域个别的问题,可内部都是贯通的,都有一些我共同关心的问题在里面。
我也不是什么东西都做的。人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什么东西都研究,我只环绕着我所关心的主线,我的主线就是有关近代中国的所面临的文化变迁。要了解这样的文化变迁,即必须对中国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化冲突,还有历史上不同时间阶段、不同的文化变迁都做些研究。了解文化变迁的种种模式,了解每个时代的人怎样去面对时代和社会的变动,为我们的时代提供参考。这些是我的一个主线。很多东西都是从这里面旁涉出去的。其它不相干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太写。
生安锋:我们在研究自己的专业时当然肯定会旁及涉猎一些不同的东西,但很难做得向您这样深刻。像您刚才谈到的从练武涉猎到医药、宗教、帮会、侠文化等种种学问,而且在每一方面做的都非常深刻,这一点是我们感到非常奇怪的,也是我们感到非常佩服的。
龚鹏程:我刚才讲过,要“一门深入”,当然就必须要了解所有相关的东西。这看起来好像很难,其实不然。因为在每个领域内,积累越多、挖掘越深入,把周边的东西都掌握了,以后我再去做别的东西,就有了很多的思想配备。这可以用支持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跟焦点意识(focal awareness)来说明这个状况。比如我们在敲钉子的时候,我们的焦点意识是敲这颗钉子,但是要完成这个动作,其实还要有很多周边的感觉和很多相关的知识在帮助我,故我们的支援意识越丰富,在解决这个焦点意识所要处理的问题时,也会更快。因而旁涉越多,在处理问题时深入下去所花费的时间也就越短。所以看起来一开始好像要花很多时间,可是这个时间花了以后,在此后处理任何问题时不仅会更快。也增加了我们处理问题的能力。所以精力并没有消耗,反而是节省了。
生安锋:您在台湾正式出版的各种著作已达约70种,近十年来在大陆也逐渐产生了重要影响,到目前为止已在大陆出版著作十几种。由于您的学术成就、活跃的沟通和交流能力,鲜有人及亲和力、凝聚力和号召力,以及您在全球华人世界的影响,很多人已经开始系统地研究您的思想了,甚至有建立“龚学”之说,您是怎么看的?
龚鹏程:我一直想了解我们的时代,想知道该怎样面对我们的文化变迁,同时也提供一些想法给各界参考。我说过我从小喜欢孔子,他一方面是好学不倦,另外,他也在思考一些大的文化问题,希望就夏商周文化的变动提供一些想法,能帮助大家开创新文化。我或许在这点上有些像他。所以假如有人愿意研究我,其实就是以我提供的一些想法为基点,来够刺激或协助大家共同思索一些新时代文化的出路问题,这当然是一个好事啦!而且独学无友,也会孤陋寡闻。所以若有朋友愿意来讨论、来商榷,共同面对时代的文化问题,我当然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