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在距离C市东门约十里之处,树木茂盛,高楼矗起,这便是水牛镇。一条讲究地用水泥浇制的乡间公路,把它牢牢地跟邻近的C市拴连在一起。每天,各色轿车在这条路上行驶,就连田野里辛勤务农的人对此也已经看惯了,心中愉快地认定这正说明本地的繁荣昌盛。在镇的入口处的圆形花园广场上,高高地立有一座水牛雕塑,出于真正的艺术家之手。那乌黑庞大的水牛厚重雄伟,既昂首天外,又守护乡土,在乡人心中唤起无数美好有力的情感。
公元一九九×年×月的一天下午,这座雕塑水牛居高临下地目击了一场浩劫:不知从何而来的许多人,乘着卡车,带着起重葫芦和专业的起重工人,开进了广场边上以“水牛”命名的印刷厂。厂里的人们默默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些人涌进各个车间,在本厂有关人员的协同下,把最重要的几台机器(彩印机、胶版印刷机)装上了卡车,把电脑排字房里的所有设备也都搬走了,如同一支入侵的军队一样大获全胜而去,弃而不取的只是最古老的圆盘印刷机和铅字之类。然而,就连这些也保存不住了,好几个穿不同制服、戴不同大盖帽的人骑着自行车,带着一股气势一拥而进,把所有这些仅存的设备,还有仓库,以至于厂长室、会计室,都用封条贴了起来,他们是在奉命执法。忍受不住的几个小女工哭泣一声,捂着脸跑了开去。
“中澳合资水牛印刷厂”倒闭、破产了!
有个莽撞的工人冲出去,跑到厂门口,把那块锃亮的铜皮制的时髦的厂牌卸了下来,愤然地甩向墙角,“咣啷”一声碰得扭曲变形、不能再用了。有入朝大门上的四根旗杆望去,似乎想去扯下那上面久已褪色、在风雨中成了破布的旗子。那几面旗子自从升上去,就再也没有换过新的,而且不爬到墙头上去就无法够到它们。这就只好随它们去了,就让它们破布似的挂着吧。既然已经不能被看作旗子,就作为这个工厂倒闭破产了的一种破败的标志,倒很适合。
“水牛印刷厂”的广场对面,是“帝王酒家”,四层楼。楼顶上弄成了一个露天凉台,花花绿绿撑着好几把特大的阳伞,远看就像长着的大蘑菇。它给乡野带来一种现代风情以至沙滩气息。这“帝王酒家”也应当算是水牛镇上的一个重要景观,它的楼下经常停着几辆轿车或面包车,在告诉人们;生意好着呢,又有大款大腕在上面喝酒了。
那天,“帝王酒家”楼顶露天凉台边儿上的一把太阳伞下,悠闲地独自坐着一个人,他是专门来喝茶、远眺的。他不是看别的,就是来看“水牛印刷厂”刚才的那一幕。从他到来的时间上可以看出,他是预先就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对于他来说,一切正如买了票入座看戏一样,戏剧几乎是准时地在他眼前开幕上演了。
坐在他那个位子上,昂首天外的雕塑水牛,向他显示的只是它的背脊,这背脊做得也是一点不马虎,多么有力的肌肉!他的目光越过这牛背毫无遮碍地投向“水牛印刷厂”大院,把那里尽收眼底。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始终浮现在他的脸上。说到他的脸,绝对独特,胖而方,更重要的是好像由一些球形肌肉组成,那不能算是胖,而是一种有力的扩张。好在他天生一双细长的月牙弯弯的笑眼,否则,单看他的脸,是有点怕人的。
茶杯里绝对是今年的明前,一个个嫩芽尖儿在透明玻璃杯里亭亭玉立,茶色很雅,绿得可喜可爱,至于那味道,尤其在今天,真是好极了。这茶是“帝王酒家”的老板金二喜特地关照给他泡的。在他面前来不得假,也不能降低档次。
进入凉台的门被推开了,来的是瘦麻秸似的金二喜,人模狗样的西装领带着。这时正当那几个不同的大盖帽骑着自行车开进厂里去。“他们母鸡交公粮,完蛋了!马厂长,你赢了!你手段国!”
金二喜站在这个结实的囚犯似的人身后,快活地说着,同时递过去一支“大中华”。
球肉脸站了起来,没有看金二喜,只是伸手接过香烟,点上了,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来,继续望着下面,说:“我马大明是软柿子,好捏。这下子,捏了一手!”
“他们捏了一手的屎!哈哈哈!”金二喜由衷地佩服马大明,又说;“谁不知道这个厂是你马厂长一手创办的呢?被他们……”
马大明没有理金二喜的话,仿佛那早已没有多说的必要,他只按着他自己的思路说:“这下子,小韩儿吃不了,兜着走!他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他差得远呢!我看他还是打起背包、拍拍屁股——走吧!
对此,金二喜没有明确附和,他似乎看得更客观,想得也不同一些。但他还是不失附和似骂非骂地说了一句:“这小子……”以表示跟马大明的一种同调。
球肉脸马大明却细致地听出了金二喜的复杂态度,他理解,但也刺了金二喜一句:“你跟我不一样,你还要他挑你的生意呢!”
金二喜立即说;“反正不管谁来当乡长、书记,乡里面人来客去,都在我这里吃!水牛镇没有第二家!除非他们开进城里去!要说挑我生意的人,我还能忘掉你?凭良心说,不光是你,后来他们在我这里吃得也真是不少,当然,你走之后,他们实际上吃的还是你的……”
“那我跟你借几个钱,你借不借?”球肉脸上一对月牙弯弯的笑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金二喜,实际上却不笑。
金二喜立即晓得这话不是说着玩的。他猜马大明又要干啥大事了。马大明跟他开了口,他是不好拒绝的,甚至不敢拒绝。虽然马大明被韩乡长打了一闷棍,但不仅没有死,反而更活了。这是大家都看得见、很佩服的,他不能小看马大明,不能反而被小看。
“只要你看得起我,什么时候要,说一声!”
金二喜用一种慷慨姿态,甩出这句话,真是硬梆得掼在地上能砸出火星儿来。
马大明的月牙弯弯动了一下,“你这句话,我收在这儿了,”他用手指戳戳胸口的衣袋,“叫急的时候,一准来拿!”
金二喜笑了起来:“行!”马大明至少也会给他说得过去的利息,这一点上,他相信这家伙。
“水牛”印刷厂那边已经没有什么戏可看,水牛镇上两个有名的老板也就互相道别,这时,通向这凉台的门第二次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有七、八个之多,都是“水牛印刷厂”的,看上去都是些一样的人,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的亮的东西发出来。这些人老远就喊:“马厂长!马厂长!”见了大救星似的。
金二喜往旁边让了一让,他要看看这些工人来找马大明做什么。
金二喜给自己抽起一支烟来。
从那些工人七嘴八舌之中,他听出这些人原来是要马大明回“水牛印刷厂”继续当厂长。这不是有点瞎想吗?这种事情马大明能要昨样便咋样么?再说,“水牛印刷厂”已经破产了!这些人真可怜,没钱没权也就罢了,连起码的见识也没有。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乱嗡!
马大明被围着,就像一块糖料被七、八个饿急了的飞虫围着一样。这对马大明是多么大的享受啊!同样是人,腿子上都有泥,他却这么重要l可是所谓的水牛印刷厂还剩下什么了?就剩下这些穷工人。马大明自己手上的“金牛印刷厂”正月兴旺着,他犯不着来吃这个只剩下空骨架的“水牛”,而且,小韩儿让他吃吗?小韩儿宁可让里面长青草,也不会让马大明再杀回来。
金二喜等待着看马大明向这些工人无能为力地摊手,还准会趁机咒骂小韩儿,煽动群众对小韩儿的不满。使金二喜大吃一惊的是,马大明等那些人嚷够了,说:“我能见死不救吗?水牛厂是我一手创办、一手合资的,现在被弄垮了,我不心疼吗?我马老四是想回来!我恨不得让水牛厂立刻重新机声隆隆,发达兴旺,大家有饭吃有钱拿!”那七、八个人就又“嗡”的一声,金二喜真怕他们会喊出万岁来。金二喜想,你这个马老四,你想用马屎糊他们吗?果然,马大明又说:“但我到底能不能回来,并不完全在于我……”工人们垂头丧气,现实情况他们还是明白的。
“怎么办呢?这个月给我们的是六折工资,下个月就没处拿钱了!”
“我们找乡政府去!”
“我们要马厂长回来!”
马大明把手一抬,说;“别闹!你们知道厂里欠债多少、亏损多少、家底还有多少吗?”
“我们现在都听说了,欠债96万,亏损100万,固定资产100万,钱一个也没有了。”
“好啦。就算水牛厂还值100万,但亏加欠总数却是近200万,还差100万的凹凼谁来填?而且,厂里机器设备已经没有了,马上连地皮厂房都要拿去抵债,要来当你们的厂长,就得带机器、带资金、带厂房来,至少,我目前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工人们全哑了!绝望与愤恨出现在他们脸上。
“妈的,我们找乡政府去!”一个工人带了头。随即一窝蜂地都走了。
“你确实还想回来主持水牛印刷厂?”
“不忙,等他们清理好。”
“正如你说的,机器呢?资金呢?甚至于厂房地皮呢?”
“刚才不是说好,向你借钱的吗?”
“哈!”金二喜不由得张大嘴,发出一声怪叫。
当工们着了火似的到达乡政府门口时,已经不是七、八个人,而是几十个人了。他们一拥而进,都进了大会堂。少数几个自告奋勇的人去找乡领导来接见他们,多数人就坐在那里等着,激愤地议论着、咒骂着。大会堂是乡里开大会的地方,有时也用来演戏放电影,座位将近一千个。这几十个人聚集在靠门口一角,空荡荡的主席台和更加空荡荡的大会堂,使他们觉得过大的阴暗的空间无形地压迫着他们。“妈的为什么不到小会议室去等!”一个工人站起来不无恶意地说。“那是乡党委开会的地方”。另一个表示反对。于是大家也就没有动。但他们一时都沉默下来,进行着什么艰难的思考。
去寻找乡领导的几个人回头了,他们告诉大家的却是:“韩乡长到县里去了,别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消息立即引起一阵咒骂,“该完了!人都死光了!”座位上的翻动坐板被“啪啪”地摔响。
正在这时,一个他们熟悉而似乎陌生的人不声不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了他们面前。这是马大明走了以后来当厂长的三个人当中的第一个,曹淦。工人们把他认出来了,无声地瞪着他。他们当初不知道这个厂长从何而来,如今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但这个人来当过水牛印刷厂的家,在位只有半年,又调离了。现在工人们知道就是这个曹淦,半年里让厂里亏损17万、借债8万,却没有给厂里添一砖一瓦!凭什么?凭什么让他来糟蹋我们?“帝王洒家”他一定没有少去,腰包里他一定没有少揣!这个曹淦是别的一个乡的啥科长,通过上头的啥关系,调到水牛乡来是为了靠近在C市的家。怪道他一进厂就用厂里的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叫工人、为他侍弄得好好的,汽油还不是尽用!工人们还听说,这半年,曹淦也没有忘记给自己忙房子。请来的工程队一面装修厂里的厂长室、会议室、会计室,一面也就暗暗到城里给他装修了住房。连买房子的钱,也来自厂里,说是乡里同意的,反正算是厂里的财产,按月交房租!说得多好听啊!咋就不给我们也买个房子,我们也按月交房租的口沙?另外,工人们还知道,仅仅这半年,他的出差费就是一万元。他真是个大蛀虫,可是他好好的活着,我们反而受罪!
工人们肚子里这样乱七八糟的翻腾着,老曹可不知道。在老曹的眼睛里,大约工人就是工人,别的什么都不是,就连起码的知觉大约也未必完全,特别是这些乡下工人。所以他就做出了以下的蠢事:他一只手叉上了腰,一只手对工人指指戳戳,训导起他们来,叫他们遵纪守法。不幸的是老曹的头天生斜得厉害,这在训导人时特别容易增加反感。工人们一面不得不听他说话,一面望着他,心里想;这个生也没有生得正的人,又明显地啥用也没有,他怎么被选中当国家干部的?真是有点“他妈的”了!老曹不知在哪一句话上说得很不恰当,于是工人肚子里窝着的火“腾”地爆发出来,几乎是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眨眼之间老曹狗吃屎似的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工人们一哄而散,临走时还把许多唾沫、浓痰吐在他身上。
工人们殴打曹淦时,水牛乡派出所的李所长到朱庄抓人去了。他们抓的是水牛印刷厂的第三任厂长吴得仁。接到朱庄村治安主任的暗语电话,老李带上小李就跨上了摩托车直奔而去。
吴得仁被从家里叫出来,带到村委会,小李就给他“咔嚓”上了铐子。但吴得仁却反问为什么逮捕他?经过李所长暗示,吴得仁知道问题已经暴露了,就招了供。承认他在水牛印刷厂时,接待过“淮河纸厂”的销售科长,向人家买了五万元纸,发票却是十万元,他从人家手里接受了三万元现金。
李所长把逮捕证摊在桌上,叫吴得仁捺罗印时,吴得仁却又说“不”!真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时候说“不”。老李小李和村治安主任都不胜惊讶地望着吴得仁。
“他们呢?有没有逮捕他们?”吴得仁问。
“他们?他们是谁?”
“马大明!宋忠!曹淦!”
李所长不着急,他让吴得仁坐下来说。
“别的我不多说,也不了解,我只问:中外合资的时候,双方一共投入二十万美金,后来买设备就用掉了二十一万美金,当真值这么多吗?你们有没有查?这里面有没有内外勾结?当时谁是厂长?谁是会计?”
老李想,这小子还没怎样呢,就乱咬起来了。当然,从工作上来说,应当欢迎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