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匆匆忙忙赶回家里,娘忙着放桌子,把菜和饭摆到桌子上。他听出娘的脚步迈得轻盈,他听到娘叫他的声音格外亲切,他知道,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果然,娘叫着他的小名,对他说,涛儿,去迎迎你爸,到门口去。他的作业还差一点点就要写完,便有些不情愿地说,你怎么不去迎接?娘的心情显见得很好,对于他的顶嘴没有丝毫反感,只是对他说,听话,快点迎你爸去。他只好放下手中的笔,向门外走去。他出了门,看看,却没有见到有人,他用手揉揉眼睛,想再看看,就在他把手从眼睛上拿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两只有力的手抓了起来,悬在了空中,很快,他又被那两只手抛向了空中,落下来,被接住,又抛得更高。他不由发出惊叫,爸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惊叫,而是不断叫着他的小名,一次次把他向空中抛去,又一次次把他接住。他的惊叫声越来越大,爸这才住了手,爸的笑声响亮,就像两只铁和钢做的东西在碰撞。直到娘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爸的笑声才小了下来,那笑也变得温情了。爸看着娘说,我回来了。娘看着爸说,你回来了?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是红的,听娘的口气是在问爸,可他想娘其实是知道爸今天要回来的,连他都知道的事情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是多么欢乐的日子,娘的歌声,饭菜的香气,还有他被抛到天空的眩晕,他以为,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的,而且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有一天,这样的生活突然停止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那一天,还不到爸要回来的日子,娘也就没有洗澡,娘也没有唱歌。不知为什么,那几天娘都没有唱歌。几个人突然来到家中,他们是爸单位上的人,他们用躲闪而复杂的眼光看着娘,他们不想说话但又不得不说,他们让娘跟他们走,马上就走,现在就走。他们说得很含糊,他们说的话一点也不明白,他们似乎也不想说明白。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安慰娘说你千万别着急,咱们到医院里去。娘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纸一样白。
他被送到了一个邻居家里。不久他就知道出了塌天的大事,爸走了。
娘在默静中流着眼泪,娘的眼泪流得默静。娘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娘好像不会说话了。他是那么地害怕,害怕这样下去娘也会离开他,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失去了父亲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娘是他的依靠,只要有了娘,他就放心了。而娘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让他害怕。娘流泪,他也哭泣。
每天放学回家,他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歌声了。娘失了神,常常一个人发呆,即使在夜里,她也会睡不着觉,一个人坐在床上,娘看着窗外的黑暗,在倾听什么,也好像在等待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黑暗的外面只有风在走动,风走得诡异,不知不觉间就来了,风拂过田野、房屋,还有一些树木,风会在树上停一会儿,那时候,树枝和枝叶就响一阵子,然而,风很快就走了,一切复归平静。夜是多么长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从来也没有这么长的夜。娘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娘被摧垮了。他害怕地看到,娘被一些说不清的怪念头纠缠着,娘那天对他说,我要找你爸去。娘说出这话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念头憋在娘的心里很长时间了,娘终于说出来了。娘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干粮,一副随时都要上路的样子。他的哭声也没有能把心意迷失的娘唤回来,娘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不能和别人打架,不要想念她和爸爸。他觉得,娘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爷爷和奶奶来了,爷爷的头发白了一半,奶奶脸上的皱纹很深很密。在他的眼里,爷爷奶奶已经是行动缓慢的老人了。他看到,娘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娘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得由糊涂变得清醒起来。娘的脸色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由苍白转为红晕,娘不说话,娘的哭声就是说话,她把压抑在心底的悲伤、痛楚、绝望,还有对未来的恐惧都说出来了。爷爷奶奶也哭,他们哭老天是这样的不公平,把他们唯一的儿子给夺走了,他们今后的日子会很悲惨。几天后,爷爷奶奶要回去了,娘却不想让爷爷奶奶走了,娘说要伺候两位老人一辈子。娘说,他虽然走了,可我还在,我来给二老养老送终。爷爷奶奶挺感动,他们觉得这样的儿媳妇少有,可他们仍是坚持着要回去,回到乡下去。这时候他说话了,就是他的话把爷爷奶奶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想法,他还是害怕娘离开自己,他知道爷爷奶奶一走,娘又会变得魂不守舍,说不定哪一天,娘又会去找爸。
也就是从那天起,娘一点点恢复了正常,娘不再一个人发呆,也不再夜晚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了。娘给爷爷奶奶还有他做饭,娘又像以前那样忙了起来。爸的单位给娘安排了个活儿,让她打扫卫生,照顾性的,让娘打扫从他们住的地方到公路上那条小路的卫生。那是一条三里多长的土路,路上坑坑洼洼,下雨的季节还会存水,那条路很窄,大解放车进不来,连那种绿帆布篷的吉普车也不敢贸然进来,怕陷进土里出不来。娘每天一大早都要拿着扫帚把路面清扫一遍,然后,又用小推车从更远的地方推土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填平。他每天放了学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他发现,这条路在娘的手中一天变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