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叫鸣鸡一样的母亲,打扫完自家的里里外外,还扫了半条街道。母亲又回屋洗脸画眉梳头。母亲要回娘家了,带上她两个儿子,母亲的心情真敞亮。看见小辉家、小柯家、桂香家、米兰家的头门都开了,母亲把这几家转了一个遍,终于借来走亲戚专用的笼屉。母亲在竹编的方形笼屉下层,放满新蒸的花卷馍,在上面的夹层里,放一小碗粉蒸肉,一小碗条子肉,一瓶水果罐头,各层搁哪样东西,置办得十分精细。母亲叫起来乐山乐水两个准备出门时,狗狗小黑扯着脖子下的细绳子,叫着要跟上。终于能见着桃花,见着外婆了,大呼小叫的,两兄弟那个欢势啊,见不得小黑伤心,求得母亲的同意,就解开小黑的绳子,让它厮跟着。
兄弟两个人,哥哥背一个小背篓,里面放着镢锄,弟弟提一个藤筐,里面放上小铲,这是他们只要经过桃林坡,就随时必带的工具,两个人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给猪和羊弄草,还可以捎带着挖些草药。母亲跟他们开玩笑说,没见过这样的外甥,背个空背篓走亲戚,是要背你舅家的米,还是背白面?弟弟乐水嘴快,说,把槐花装些带给舅家。哥哥乐山说,咱还把石头往山里背呀,一会到坡底下,到处都是槐花!母亲点头默许。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后面还跟着小黑。米家崖当地的土狗,也叫笨狗,耳朵总是耷拉着的。小黑是一只土狗,耳朵却只耷拉一半,不知是否因为祖上哪位比较风流,曾经串过种。当地人形容某人装阔时会说,笨狗扎个狼狗势!意思是说拿筷子支起耳朵充狼狗。不过生长于关中西府的小黑,却是一只与人为善的小黑,从不狗仗人势,装样子欺负别人。
母子三个人,外加一个小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一段平路,来到桃林坡前。
桃林坡的坡势比较平缓,阳光充足,雨水及时,植被丰茂,物产丰饶。大片桃林之外,杏树、梨树、柿树,野葡萄、枸杞子、酸枣树随处都是。米家兄弟经常在小山雀美妙的歌声里,到灌木丛中采摘野果,结果被穿过脚面的狐狸松鼠野兔刺猬等小生灵、被嘎嘎嘎飞起的野鸡吓了一大跳,在一惊一乍之间,心中掠过一阵惊喜。站在坡口搭眼一望,昨晚接在一起的水汽与浮云,经过晨风的撕扯,经过阳光的照射,变成一丝丝、一道道、一缕缕,如敦煌飞天的裙裾。在晨光掩映之中,深睡一夜的河谷,正在慢慢地醒来。河对岸的桑树坪,还笼罩在雾气之中,户户门前高挺的白杨,已探出傲岸的身躯。最高的那棵白杨树下,就是舅舅家的院墙,但此刻还看不清楚。都能听见桑树坪的鸡叫狗咬了,可是要顺坡而下,绕着河岸盘旋过去走到外婆家,还得一两个钟头。两兄弟仄斜着身子,自拍屁股,一脚前跨后脚拖地,驾驾驾地骑着大马,冲下一段敞坡,真有杨子荣的小分队夜探敌营的感觉。母亲在后面喊,当心!你两个,小心滚到坡底下。四只小爪的小黑,一下蹿出去很远,稳稳当当地站在一块突出的土崖上面,自豪地看着跑在后面的两兄弟。
往下是一段窄坡,一条蜿蜒而下的土路,只能够两个人并行,坡口的桃树林,正值人生的花季,绽放到极致的桃花聚在一起,形成一片红云,水墨画一般点染在瘦骨嶙峋的桃树树干上。乐山和乐水走在其间,悄悄折下几个枝条,编起一个花篮,戴到小黑的头上,小黑得意地就像戴了花冠的公主,在桃枝之间乱窜,结果一根斜刺里伸出的枝条,一下把花冠挂住,穿到自己身上,小黑丢了桂冠,搭起两只前爪,一跳一跳的,就是够不下来。母亲在远处看见,忍不住笑出声。母亲想起来,她小时曾听老一辈人说过,这一架大坡的存在,已有数千年,最早的老先人过来,就住在坡顶自己挖的窑洞里,采摘野果子吃。后来就平田稼穑,定居繁衍,演化成远远近近的村落。一直发展到现在,承包着整片桃林的人,还保持着淳朴的古风,桃子成熟时节,你可以随便摘桃吃,但有一个规矩,准吃不准拿,吃完把桃核吐下,或者顺手扔到坡底下,自然生长成林。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这坡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这要感谢每一位先人。
几个人顺路而下,在晨风的寒意中,翠色的鸟在叫着,路边的打碗花、曼陀罗花不时露出微笑的面庞,把清晨冰凉的露水,滴进行人的脖颈。发现一丛花繁叶盛的红色芍药,经一夜微露,灿然盛开,婷婷袅娜,清香流溢。乐山取下镢锄要挖,被母亲制止住。母亲说,芍药正开花呢,最好7月初再挖,回一下养分和药性。古代皇帝打猎,见着怀孕的母鹿,都不拉弓射箭的。母亲补充一句。渐近坡底,出现一片低低的槐林,槐枝被槐花压弯了腰,像下了一层雪。弟兄两个往稍高处一站,伸手就能捋着槐花,母亲告诫二人,小心蜜蜂蜇人,注意槐叶下面的黑刺,不能折断小枝条,他们跟你弟兄俩一样,将来要长大成材哩!弟弟乐水说,那我以后不拿长钩折了,专门用手捋。母亲说,好呀,真是妈妈的乖儿子。母亲心里想,这两个长得真快,都能听得懂人话了。
再下一架坡度很大的之字型土坡,在古代的断桥一侧,连通着一座便桥。用木椽把河岸搭通后,上面放上荆棘,再敷上一层泥土造就的便桥,乐山乐水兄弟两个,正是鸡飞狗跳墙的年龄,过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河水哗啦啦唱着歌,小黑不敢跟过来,乐水欺负它说,臭狗娃子,黑狗蛋、滚回去!小黑急得就像做错事情被家长批评的小孩,眼泪扑簌着,企求大人的援助。乐山见小黑可怜,又回到桥那边,把小黑放入小背篓,背着她过河。过河之后,母亲说,你们三个,如果是姊妹关系,小黑就是小妹妹了,你就再背一段吧!乐水对小黑说,快屙快尿啊,抓住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乐山背着小黑撵着乐水打,小黑透过背篓看见,快乐地汪汪直叫。
桥那边,团结成一撮的十几棵钻天杨底下,卖茶水的老韩头跟回到娘家门口的母亲互致问候之后,问知两个孩子的名字,捋着一把长胡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名字起得好哇!
舅舅家的大黄狗,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姑娘,皮毛像黑绸子一样闪着光亮,心花怒放地朝这边跑过来。母亲叫一声,大黄!大黄咬一咬母亲的衣角,舔她的手,又去拽乐山乐水的裤腿。你别看这两个坏小子,平日里跟小黑玩玩还可以,看见大黄屁股后面的狼尾巴,直给母亲身后钻。母亲朝大黄吼道,大黄,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来看外婆的!大黄见老主人误解了他的意思,就打消了舔一下兄弟俩的小脸蛋的想法,与小黑追着撵着,早早跑回家,给外婆报信去了。走到外婆家门口,乐山抓起一大把槐花,举到牛的嘴跟前。黄牛伸出舌头一卷,乐山的手心像过电一样,赶紧把手收回来,槐花竟一粒没剩,全入了牛的口中。乐山舔了舔手掌心被牛舔到的地方,觉得牛的唾液里,有一股淡淡的草香味。
几个人刚一进门,小脚尖尖的瘦弱外婆,端着一个小笸篮颤巍巍的迎接出来,一声声应了妈、外婆、外婆的问候,把两个孙儿罩在胳膊窝底下,摸他们的小毛头,让他们吃核桃枣和水果糖。乐山和乐水口袋里揣上核桃枣,口里噙上糖,一气跑到门里头,见着妗子,愣头愣脑地叫,满月妗子。外婆在后面说,有你们这么问长辈的吗?以后直接叫妗子!妗子正在织布机上穿着梭子呢,朝母亲叫着,姐姐你先坐,剩下四五根经线了,我织完这一格花。母亲说,不急、不急,你先织着。就上外婆的房子,悄悄把专门给外婆带来的梨罐头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