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3年第06期
栏目:原创精品
他的名字叫东周,个子高腿长,嘴巴大鼻子大,说话多好重复。在村庄里经常是一堆人中的中心。那一年他娶了一个媳妇,很漂亮的,个子只达到他的胸部,圆眼细眉,轻声少语,皮肤白净白净,特别是一条大辫子甩在身后,走起路来在身上一颠一颠的。人们都说这个女人是他家里的一轮小月亮。
没有多久,发生了一个大变故。有一天夜里东周跑到十里外的岳父家。趁夜深人静爬到房顶上,把一包炸药安在正屋顶的茅草里,点燃导火索,然后悄悄地返回家中,没事儿人似的。他满以为十拿九稳,报销了这一家人。却不知,他爬下房顶跑走后,那个村上正好有一个人是说媒的,夜坐深了,路过这儿抬头看见房顶上闪耀的火花,一时大呼小叫,众人消除了危险,当即到政府报了案。公安人员勘察现场,排查对象,怎么也找不到作案者的线索。最后就把这家的女儿也就是东周的媳妇找过来,还没问她,她一眼看到公安人员摊在地上的那半张报纸,是作案人包炸药使用的。怎么也觉得报纸眼熟,有卫星上天的照片等等。吞吞吐吐地又不敢顺着往下想,又说不清楚。公安人员眼尖,看出点蹊跷来,迅速带着她从娘家返回婆家来。东周不在家,已经到地里干活去了,她一进屋,扑眼就看到煤火台上边遮挡圪窑儿的报纸果然少了一半。公安人员一比对,两半报纸完全吻合,众人惊讶。这媳妇更是冷汗淋淋,一时瘫软在地。下边的情节就不必说了。东周被送入了监狱。当然也从此失去了这个漂亮的女人。
原来是,结婚后夜里上床。女人发现东周很奇怪的身体。白天看他好好的,人粗糙点,男人嘛,正常。一脱衣服,他脖子圆圈,直至两个肩膀,像一个扇形样的黑皮围了一圈。不光铁黑铁黑,还起着刺儿。一条大腿内侧像扒开的树皮,长长一溜。东周小时候逞能,从“淋石灰”的炕上跨步跳,一条腿直插在正高温着的热灰里。很小时候的事,村上人都不知道怎么会落下这么大的伤痕。媳妇哭了几个晚上,本想家丑不再外扬,忍受着过吧。当然也少不了说些埋怨或者离婚之类的话。不想,东周比她想得还严重,便心生恶念,做出这一桩事来,把夫妻这一面镜子彻底打碎了。这也成为东周故事里第一个生动情节。
中间父母也去世了,婚姻时间短,又没有留下小孩,东周从县城监狱释放回来就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对这些他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本来是住监回来的,可他不压抑。从县城回到村南的榆树林,就开始一溜高腔地唱戏文,还给村里人绘声绘色地讲狱中生活,比如如何一顿饭一碗玉米面粥,进了牢房就被抽掉腰带,等等。好像是见了大世面一样,性格更加粗放,坐不定,立不住,一会儿就在村上转一圈儿,停下来时手头上就要有动作,比如拿一块石头对准一棵树打过去,比如对着一群鸡吆喝,吓得它们飞墙上屋,然后他再走开。晚上,一个人在村边的树林里,快步疾走,拍石拍树,长呼短叫,惊起野兔和宿鸟,一腔意气干云霄。干部们见他已是这般情形,就想着法子安顿他,离村十里的山上有村里一千五百亩山林,原来有一个老人看管,怎么也看不住,老人撂挑子回到了村上。干部们一商议,正好,让东周上了山。呵,他真有了感觉。手里拿着弹弓,腰下压着长镰,站在坡中大石头上一声长喊,声震周围四村。原来经常调皮捣蛋,给看林老人猫钓鱼儿的那些后生们,闻风丧胆,并且口口相传,以一传十,还升华出东周许多夸张神奇的故事。比如有的说,东周每天早起要给树林开会,面向东方,立于石上,一手拤腰,一手伸出,做出列宁占领冬宫的样子,给用材林讲纪律,给果木树提要求,说一株杏树快要老死了,黑干了树桩,几年都不结果了。东周大声呵斥了它几次,那一年一树杏花又开放了,还说没几天就干落了,虽大多数没成了果实,一树狂花已算尽力了。
那几年兴割草沤绿肥,其他坡上不等蒿草长上来就被人偷偷割了。东周的坡上,从草芽出土到长高长大,东周不放话没有一个人敢来割。各种各样的草欢天喜地地疯长,花一开,满坡的锦绣,风一刮,草木涌动,连绵很远。东周什么时候捎信给干部们说可以来收山了,村上男女老少才有组织地连续出动几天。该间树的间树,该摘果的摘果,该收草的收草。山林边的路上垒起一堆堆的收获成果,惹得周边村上的人很是羡慕。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两年时间。我们的这个有气有胆少约束的人就又生出了新故事。有天晚上他从山林里走出,听到村边一猪圈里猪哼哼叫,就走过去,那猪以为是人来喂食,就把前蹄扒到圈墙上,用嘴一抵一抵地讨人意思。东周一时心动手痒,借着淡淡的月色,拔出长镰就着猪那时的姿势,反手向上,直刺猪项下之要害。猪没叫几声,就被东周一只大手握紧了它的嘴,呜呜几声,即时毙命。东周把它拽上来,很从容地放在一个石条上,头朝下往外倒淤血,差不多了,双手一抱一摔便把猪背上了肩。那晚,他就这样踏着月色,抄近路回到了村上家中。到家了,才想起这是件应该害怕的事,就用绳子吊着这头死猪当夜放到院中的红薯窖底,心里才踏实下来。
不曾想,第二天这猪的主人领着村上的干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东周家。原来猪腹腔里的血当时并没有被倒尽,东周背在肩上,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一路血花喷溅,成为可靠的认路标记。人赃俱在,这下东周没了话说,恁高大的人立时像个孩子抱头坐在门坎上。村干部和主人窃窃私语一番,当下就大声叫了东周的名字,说如此情节,如果报案又得住监,即便不报上级,至少也得开群众批判会或者背上赃物满街游行作检讨。这些处理都不实施了,死猪让主人家背走,就当是你替他家宰的猪。东周呢,你真得感激领情,再不办这类坏事了。东周慢慢抬起头来,双手上下摸了一把脸,又两手抱成个拳头对着众人点了三下,相当于作了低头道歉的礼节。一干人走出家门,互相使着眼色,心里似乎反倒有些欣慰。为什么呢?不这样你说能咋办呢?原来还担心他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或者惹急了又给主人家使暗算。这么大的事就算摆平了。实际是玉米秆打狼两害怕。东周这次真的满心羞愧。因为人家完全是无辜受害。这心底的话他不好意说也没地方说。事情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脸再去出事的那个地方看坡了,又成了个摩拳擦掌、东游西逛的人。本族中的一些老人就出来劝他应该办正事了,再找女人结婚吧。当时正兴着北方人到广东一带讨老婆。东周到四邻八村打听了些做此事的经验,就锁了家门,登上火车南下了。
出去一个多月,东周回来了,没有带回女人,却带回来个很洋气的男人。他刚到村口就又高唱戏文,叫三喊四。一时在村边就聚了很多人。他带的这个男人确实够让他长脸的,说着普通话,细皮嫩肉,眯长眯长的眼睛,衣服朝外吊着口袋,特别是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还要一一给看热闹的人握手。东周介绍说,朋友是北京人,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家觉得他真有能耐哩。连续几天这件事被家家户户热烈地议论着,很快就传遍十里八乡。深山野村能攀上这样派头的北京人,大家惊讶又兴奋。东周家也成了热闹的场所,院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有的人半天时间都蹲在他家门前的石磙子上抽烟,反复思量着这件事的意味。当时村上结婚用品最紧缺的是“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有人小心翼翼地给人家说了,没等东周开口,北京人就答应帮忙,虽然轻声轻语,却让人感觉牢靠可信。住了三四天东周又在村上人羡慕的目光中,和这个洋朋友一起往县城去了。中间几十天没有音讯,等东周又出现在村口时完全变了个样。那人是个骗子,此次与东周交手,空手套白狼套了东周三百多块钱。这是后来东周悄悄说给亲戚们的。当时人们并不知道,看到他落魄的模样,根本没人敢问下文。
东周第二趟又去了南方,还是没有讨回老婆,身上多了个黄帆布大挎包,里边装了满满一兜河蚌壳、珊瑚花、大海螺壳等等海生物品,在院里香台上摆了一摊。这次大人们去他家的很少,主要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儿,唧唧喳喳的在他家院内吵闹着看稀罕。东周告诉他们把海螺扣在耳朵上能听到海里的涛声。小孩们都没见过海,排着队一个一个换着试。听到没听到都说听到了,一蹦一蹦地新鲜和高兴着。
那一年过罢春节,东周给谁也没透露就又南下了。这次回得很快,而且带来个女人。典型的南方人模样,又白又小,这个还好说,有一点不明白,脸上五官都一起往中间挤。在喉咙眼说话,唧唧哝哝。眼睛小又没眼神,目光游游移移,难着定所。大家看了一会儿,就差不多感觉到这是个“蒙子”,就是严重智障的人。东周再没选择的余地,他真是娶回个傻媳妇。事实上她糟糕的程度远比大家想的严重。时间一久,她本来的白皮肤成了黑色的,衣服、裤腰、鞋带、头发整个是不能自理的状态。有人没人都要大小便,平日里就一个模样,蜷缩在门前石墩旁,眼前的事物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联。但有一点区别于其他痴障者,不乱跑不呼叫。村上人又悄悄议论起来,少不了和他原来的媳妇作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得刨个坑。议论者末了总是长叹一声,感慨人间物事的曲折和无常。
好在没有多久,这个女人的老娘就赶过来了。这一来就住了好几年,成了东周家的重要人物。这个老人很不寻常,原来是当地小学教师,宽脸盘,剪发头,背有点驼,有相当的教养。初到时,很不好意思这么个傻姑娘,与邻居交往时间长了,也就无话不谈。东周的情况老人也能看出来,没办法,就这命。女儿本来是精明透亮的,生下来时一只手是六个指头。三岁上到医院截去了那个旁指,很简单的手术,不知怎么,一刀过后,小孩成了傻子。老人确是有情有义的人,为了女儿就把老骨头搭上了。在北国的这个家庭里,辈分上是娘,实际上是保姆是苦力。没日没夜地做活儿,把东周家收拾成了个样子。东周、女儿的穿着打扮也都上得了人前。老人给村上最集中的形象就是,在门口的井台上弯着腰拽水,弓着背洗衣,拉着傻女儿走路,等等。这段时间东周变化很大,性格也安静下来。二年过后,他这个傻媳妇竟怀上了孕。肚子一天天隆起,最高兴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老人的辛苦心血要浇灌出奇迹之花了。生下来真是一朵花,一个女孩。这一下,这个家庭升起了太阳。
女孩长到八岁,姥姥带着她回老家上学去了。中间老人还时不时过来住一段。但年岁已大,每次走时都不知能不能再回来,拉着东周和女儿的手,老泪涟涟,不能抑制。这个老人八十岁时在老家咽了气。她临终之际那颗心一定是想着遥远北方的女儿,天涯海角,生死茫茫,无力无奈,真是叫人伤情。好在外孙女就在身旁,她是女儿的一条根。
东周有些寂寞,媳妇还傻着。但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隔三差五他都能接到女儿从姥姥家打来的电话或者寄来的书信。天生的性格又使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跃跃欲试。岳母最后一次走时交给他了三千六百块钱。他用这个钱又给了村上人一惊人之举,买了四只鸵鸟饲养。在村边圈了个园子,上面罩着铁丝网。不说经济效益,光鸵鸟这种动物就吸引了方圆十里八村的人。还有县城的人开着车专门跑来看稀罕的。鸵鸟这种庞然大物,高腿长项,威武雄壮,村上人只在一种墨水瓶上见过它的画图。现在隔着铁丝网看着它在眼前一傲一傲地走,公母两只有时还交颈而欢。大家稀罕着,也赞美着东周真是有能耐的人。他像一味烈性的酒找不到装它的瓶子。
大家越赞扬他,他越来精神,有天晚上他在家支起桌子,炒菜置酒,邀来众人。并且拿出两个金黄色的像排球一样大的鸵鸟蛋,当众打破下锅。乡亲们过去只吃过鸡蛋、鹅蛋、鸭蛋,第一次吃鸵鸟蛋,真是新鲜。为了尽兴,大家猜拳行令,赢拳者奖励吃鸵鸟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