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水从村外的土路上走过来的时候,太阳刚好走到它一天路线中的最高位置。经历了一年四个季节,到了这最后的几天,即使站到了最高处,它的光线里也没有了锋芒。相反,它们一律都是软软的,甚至还有些凉凉的。我好几次昂起头,久久地直视着它,看到它像一个关系密切的人突然变得陌生了,我有些失落,甚至生出一些惶然。此时,我正坐在堂哥江重贵家门口右边的墙根处,看着风吹动树叶、草屑,“吱吱”地把落在地上的阳光搅动起来。阳光再也不像夏天那样晃眼了,即使一层一层地堆积着,看上去仍然是薄薄的近乎没有。与几枚灰暗枯叶形成对比的,是对面排成一长溜的花圈,它们色彩艳丽,朵朵都是精神抖擞的,一个挨挤着一个,排着还算整齐的队形,笑嘻嘻的,很滑稽地向村口伸展。仿佛听从了这个季节的要求,此时此地极端寂静,时间让一切都安睡到了冬天的深处。
我看到江玉水把脚抬得很高,像浪头上漂浮的物体一样一上一下的。他走路抬步起伏很大,气势很恢宏,实际上他的腿并没有跨开,因而速度很慢。跟在他后面迈着小碎步的是他的女人、我的表姑武小凤。我有些恍惚,这些堆满了阳光没有一点土星的地面上,安静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仿佛穿越进了另一个历史时期,顿时手足无措。江玉水肯定没有感觉,他轻盈得像一个武功极强的高手,“忽忽”地划过来,再拐弯往里划去。弯曲有致的花圈被风一吹,突然一挺,仿佛是行了一个礼,很庄重地迎接他的到来。
每一个前来吊唁大伯的人,都是我们家的贵客。江玉水能回来,他也是我们的贵客,我们同样要以礼相待,隆重欢迎。不知是谁轻声地说声“有人来了!”,镲钹“咣且”一响,唢呐带着笙管一起呼号蹿上天空,从深处发出的一段悠扬的曲子,把寂静的村子搅动得翻腾起来。大伯的六七个女儿、侄女、媳妇也同时把哭声陡然提高很多,还有一小串鞭炮跟着“噼里啪哒”地炸响,几只灰黄色的土狗趁势“汪汪”地冲了出来,十几只土鸡“嘎嘎”乱飞着,叫声此伏彼起,瞬间就把整个村子充填得满满的、乱纷纷的。这些声响冲到了村口,像决堤一样,带着一股强大力量,突然冲击到江玉水的身上。江玉水一晃,停下步子,用力地踩住脚下的地,勉强稳住身子。碎步子的武小凤仍然急急慌慌地往前走着,走到江玉水跟前时没有收住脚,几乎撞在了江玉水的身上。江玉水愣怔一小会,像是反应了过来,继续木然地往前走,机械地把肩上扛着的伞一样的花圈拿下、撑开、举高,再举高,像举起一面旗帜,高调地宣告着他们的到来。
很快,我的一个堂兄迎了上去,把江玉水的“旗帜”接了过来,放在花圈队伍的最后边,让它成为众多亲友中的一员。表姑武小凤这时已经大哭起来,边哭边叙说着她与大伯之间的往事和情谊,抱怨着大伯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等她回来,为什么不让她来看上最后一眼。屋子里的哭声与之相接应着,震天动地的。江玉水他们在众声喧嚣中走进正屋,正屋的正中放着大伯的棺材,棺材前面是个小桌子。大伯的遗像靠里放置在桌子上,上半部分斜搭着棺材。遗像前有点燃的蜡烛及一碗堆满呈球状的米饭,米饭上面正插着一双筷子。这在这里叫作“到头饭”。“到头饭”的下面是火盆,几张纸钱烧了一半,火苗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了,轻烟却很明显,袅袅地升上来,把大伯的遗像弄得十分模糊。
到了跟前,江玉水倒下身子,行了大礼。这是基本程序吧。在我们老家,这个程序一般是晚辈才做的。江玉水和大伯是同龄人,是一个姓、同一个辈分,又不是一个家门,多少代都搭不上关系的,一般情况下,他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但江玉水还是很认真做了,我看他一脸悲戚,也像是发自内心的。江玉水磕足了三个头后站了起来,表姑也跟着倒下去,磕头,痛哭,满脸的泪水。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
表姑武小凤还没有起身,江玉水脸色十分痛苦地拧作一团,抬腿三步并作两步,急吼吼地向后院跑过去。我们大惑不解中,他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面色也缓和了下来。到了跟前,像是不好意思一样,向我们点了点头说,我上了个茅厕。在我们老家,大部分人家都建有院子,有的是两进的房子,有的是后面空拉的院墙。所有的厕所都建在院子的后面,搭着院墙盖上个小房子,房子在院子里边,粪池的一半在院墙内的房子里,使如厕的人不至于风吹雨淋的;另一半在院墙外裸露着,方便人在院子外掏出粪便,运送到田里做肥料。
跪在棺材前痛哭的表姑武小凤还在悲伤之中,江玉水站到了屋子正中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在发呆。过了一小会,他把有些颤抖的手伸进上衣里边的口袋,摸索着掏了两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转过头,走到记账的桌子边坐下,颤颤地递给正在收钱的人。这个人抱着一只大型的黑色公文包,接过了他的钱,虽然仅仅是两张,仍然向手指头上夸张地吐了口水,将两张钱点了一遍。江玉水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张钱,看它们到了那个人的手上,看它们被捻着数着,直到它们被那个人放进黑皮包里。收钱的人放好钱后,大声地诵报道:江玉水,两百元。这时,江玉水才把目光从钱里拔出来,又钉在旁边记账人的手上,看着“江玉水”三个字在记账人的笔下一点一点吐出来,完整地出现在草纸上,再看着“200元”随后跟上了,像一个人终于插入了一个整齐有序的队伍,成为其中合法的一员,确定了身份和归属,他仿佛才安下心来,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继续看着人家把记账簿合上,抬起头与那个人的目光对视一下,仿佛有点难为情似地,转过身,向四周看看,和在座的人再次一一点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从江玉水他们一进入视野,坐在门框前的大伯大儿子——我的堂哥江重贵,就一直歪头看着他。现在看他正儿八经地坐下来,把一直咬在嘴巴里的香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从板凳上直起身子,两步走到他面前,故意把眼皮绷得紧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很用力地瞅着他,冲冲地喊道,你来干什么?谁通知要你来的?你来看我们家的笑话了?!
江玉水一哆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半张,把手下意识地抬了抬,却落下来拽了拽衣服,然后就茫然地看着堂哥,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就把头低了下去。表姑武小凤从棺材前站了起来,两眼也是茫然的样子,看了看堂哥,竟然说了一句“重贵也在这里啊”。堂哥像是哭笑不得,“哼哼”了一下,只好掉过头不理他们,仿佛这样就把这两个人给扔到荒郊野外去了。说起来这两个人说话做事是真不靠谱,你说说看,堂哥他的亲爸去世了,现在正办着丧事,他不在这里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