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柳奎淡淡一声令,不怒自威,然后便朝彭瑶走近几步,抱拳为礼:“彭女侠息怒,下人们多有得罪,责在敝人管教无方,尚请海涵。”
彭瑶戒心不减,话也不软:“你这是赔罪呢,还是认输?”
不料柳奎并不回答她的话,却转向吕岚道:
“这位客官,请教尊姓台甫?”
吕岚道:“小可姓李行大,人都叫我李大。”
柳奎淡淡一笑:“真人不露本相,在下不敢勉强。适才多有得罪,小店愿出五十两纹银,不敢说是谢罪之仪,聊供壮士前途盘缠,尚祈笑纳。”
说话之间,已朝店小二一招手。话毕,小二已双手捧来个托盘,托盘上一方青布,布上齐刷刷十绽小元宝。柳奎将青布四角对头一挽,成了个小包,提起来朝吕岚一扔。吕岚并不去接,任那小包掉在地上,这才弯腰拾起,柳奎见状,又是淡淡一笑,然后抱拳向围观众人扬声道:
“适才慢待了各位,好在各位多是小店常客,多多包涵则个。小二们!快侍候各位客官就坐,所有饭菜一律撇下重做!”
这边彭瑶心里好生没趣。看看赢了那小狸猫孙学武,却被柳奎搅了,且又是李大先从中阻挡。柳奎出面之后,态度明显透着五七分傲慢,言语却是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有心跟他动手,人家却毫无动手的意思,自己也找不出动手的理由。柳奎已经离去,这股气无从发泄,不由转到李大身上,恨不得能找个理由,也将他痛打一顿。
正想着,李大却走了过来,唱了个大喏,道:
“彭女侠侠义心肠,在下敬佩之至。”
彭瑶哼了一声,道:“听这话,并无谢我的意思?”
吕岚把青布包双手一捧,道:“这五十两银子……”
彭瑶脸一沉:“你拿这个谢我?”
吕岚诧异问道:“我说谢了吗?”
彭瑶只得说:“没有。”
吕岚遂接道:“这银子是想存放在女侠处。皆因小可出来时,也带得些许盘缠,不知不觉间就丢了。遂想今日得了这么多银子,只怕早晚又要丢的,不如交给女侠保管稳妥。”
彭瑶不由解颐一笑道:“我闯荡江湖,行踪无定,你把银子交我保管,要用时,哪里去找?”
吕岚道:“小可浪迹天涯,飘泊为生,女侠到哪里,小可跟到哪里便是了。”
彭瑶又有些气恼:“你是要粘上我?”
吕岚道:“不敢。皆为小可愚鲁,追随女侠,图个安稳,再挨打时,也可有个解救。”
彭瑶听得受用,点头说道:“那倒也是,不过你这般模样,太失体统。”
吕岚道:“小可有了银两,情愿沐浴更衣,收拾整齐些。”
彭瑶道:“男女同行,多有不便,除非你肯做我的长随。”
吕岚想了想说:“小可长年相随就是。”
彭瑶扑哧一乐:“长随之意,你我即为主仆。”
吕岚道;“若是有工钱,小人情愿为仆。”
彭瑶道:“以后要称我为小姐。”
吕岚答应了。
三人出得镇来,彭瑶加快脚步,见李大不慌不忙地跟着,脚程倒还可以,兴之所至,随意问起李大适才挨打可曾伤着。李大道:“小人自幼学过挨打,似刚才这般拳脚,轻易伤不着。”彭瑶又问:“你既学过挨打,就没学一点打人吗?”李大说:“学也学过些,但自忖打不过人时,便不打,宁可挨打。”彭瑶遂道:“无妨,以后若有人打你,自有小姐我替你做主。”
说话间,走过一片林子。先是吕岚站住了,彭瑶立定看时,前面一棵大树背后转出一人,衣着华美,年约三十,正是柳奎,手持一支判官笔,头朝下就地一戳,人土半尺戳在那里,朝吕岚一拱手:“壮士休怪,在下还有几句话说。店里人杂,特在此恭候。”
未等吕岚开口,彭瑶抢上一步,将吕岚挡在身后,正色说道:“这李大已是我的长随,若欺负他,还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柳奎勉强赔个笑脸,仍显出不愿与她理论的样子,道:“我自与人说话,却跟女侠无关。”
彭瑶蛾眉一挑,怒道:“本女侠虽是初出江湖,亦容不得你这般傲慢无礼。”
柳奎淡淡一笑道:“女侠的身手,在下适才已在楼上看得分明,虽是未曾过招领教,柳某自忖……”
彭瑶抢道:“你想跟我比个高低吗?”
柳奎摇摇头:“女侠误会了。我自要找这位壮士说话……”
彭瑶又抢道:“找他说话,须先胜了我再说!”
柳奎又摇头:“女侠忒好斗了些。有句话,在下原不想对女侠说的……”
彭瑶哪容他说完,又抢道:“你只管说!”
柳奎道:“也罢。适才女侠与孙学武较量,在下见孙学武情势危急,恐女侠伤他过重,施放了一件暗器。依在下看,女侠正急于胜孙学武,似乎并未察觉。”
彭瑶不由脸上一红:“真有此事?”
柳奎道:“非是柳某自辩,为救我的手下,不得不出此下策,况在下所击亦非女侠的要害,不过一平常穴道,使女侠右掌难出而已。”
彭瑶冷笑一声道:“可惜你学艺不精……”
柳奎微微摇头:“所击不中,按说不该再夸海口。但言已至此,却不得不说,在下的暗器,莫说女侠未曾察觉,就是察觉得稍晚些,只怕也难躲得干净。即使在下出手不准,或是被女侠躲过,那暗器总该有个着落之处吧?”
彭瑶吃了一惊,忙问:“你用的是追魂针?”
柳奎正色道:“区区不才,却是决不用那等旁门邪道的暗器。在下的暗器虽也细小,但比传闻中的迫魂针要大些,若击不中时,那着落处我是不会看不见的。”
彭瑶不由问道:“你是说——被人接了?”
柳奎道:“在下也这么想,可是却并未亲见什么人接了在下的暗器。”
彭瑶觉得有趣,追问:“那暗器莫非自己化了?”
柳奎摇摇头:“我的暗器我清楚,断无自己化了这种事!细想当时情景,在下施放暗器之后,睫见这位壮士置身女侠与孙学武之间……”
“你是说——?”彭瑶将信将疑,回过身来问,“李大,是你接了暗器?”
吕岚呆笑道:“小人实不知有什么暗器。”
未等彭瑶再开口,那边柳奎却道:“彭女侠,这位壮士不露真相,必有缘故,平白问他,他岂肯认头?”说时便从地上拔起判官笔,“还请女侠让开,容在下手中这支笔问他。”
彭瑶并不让开:“他若真有功夫,自然接得你的招。他若是个白丁,岂不枉被你害了性命?”
却见李大慢慢走上前来,大声说:“这麻烦是小人惹的,就让那柳大官人杀了我吧!柳大官人明鉴,小可略知些猫拳狗脚,杀了原不足惜,却也不愿束手待毙。你手里自有兵刃,容小可亦寻件器械,才算公平,可对?”
柳奎道:“那是自然,但不知……”
话未了,却见吕岚自腰间解下一条褡包,约三指多宽,七尺来长,一面黑,一面红。看他腰间,还束着一条,却不再解,只把手中这条,一头凑到嘴边,深吸口气,猛然吹出,那褡包显系夹层,吹进气去,渐渐鼓起,再一口气,使鼓得硬实。手指一挽,似是封住了气孔,握在手里,俨然一根齐眉短棍。矮身形站一马步,两手一抖,那“棍”倒也颤了两颤。吼了声:“李大拼命啦!”将棍直直地高举起,又直直朝柳奎打下来。
彭瑶一旁忍不住扑哧一乐。
柳奎却是面有戒惧之色。见对方一棍打来,叫个“泰山压顶”固无不可,实则一个蛮招,却不敢去格挡,大大的闪身躲出丈许远,然后收身进步,单臂伸出判官笔,一个白鹤亮翅,笔尖点向对方面门,虽不是实招,却不离对方要害。
吕岚早看破了柳奎这番打算,料定不与其周旋几手,绝难脱身。
你来我往,转眼间七八个来回。彭瑶一旁看着,很是替自己的长随担心。那李大倒也所言不虚,略学过些打人伎俩;手中一根用气吹起来的齐眉短棍,使的也是大路常见的齐眉棍法,却只是走江湖打把式卖艺之徒所练的招式。再看柳奎,心中不由暗暗称赞,一管判官笔,正宗的少林枪法变化而来的招招式式,力道分寸,转换衔接,堪称精纯娴熟,无懈可击。却也怪,虽是李大所说挨打的本事不错吧,眼见得二人武艺高低分明,却又一时未让柳奎占得什么便宜。十招过后,彭瑶暗说不好,只见李大手中之“棍”渐渐软了下来,不由大叫:
“李大!你那棍怎么了?”
李大答道:“小姐明鉴,我的棍是气儿吹的,此刻漏了气,当不得棍使了。小姐快向柳大官人求个情,容我再吹吹气。”
说话间那“棍”已软成一根带子,柳奎却不等彭瑶求情,知是机会已到,手上一紧,一管笔刷刷刷连刺三招,招招俱奔吕岚要害,且那招数也与前大异,旁观的彭瑶只觉眼熟,一时竟想不出是哪门那派的手法。看李大时,竟全无了呆相,神情陡地一变,说了声:“哈哈,是你先露了本相。”此言一出,柳奎大惊,彭瑶却是不解,只见李大朝后一跃,将软塌塌的带子收回,握于掌中,复出掌一推,推出的却又是一根棍,坚硬笔直,更奇的竟较前长出一倍有余,几近两丈,挟着一股疾风,直朝柳奎小腹而来。亏得柳奎身手不凡,虽来不及闪身躲避,使了个狡免藏窟,身形向右侧一矬,右腿低弓,左腿平伸,左脚尚在原处,那“棍”锋便从他的腰部左侧、右腿上方点空而过。柳奎心中叫声“好险”,方松口气,却见那笔直坚硬的“棍”须臾又成了软塌塌的带子,弯曲曲飘飘然落了下来,一端正搭在他未及收回的左脚之上。瞬息之间,柳奎不知是凶是吉。此时吕岚刚刚落地,落地的同时,柳奎已惊叫一声,仰面朝天栽倒在地。正不知柳奎为何栽倒,再看吕岚两手各执褡包一端,褡包弯曲而垂,宽不过四指,长不过七尺,一面黑,一面红。
彭瑶目瞪口呆,回想适才的经过,只觉眼花缭乱。低声问兰姑:“你可看清柳奎怎么倒的?”
兰姑答道:“怕是他踩着小石子,自己摔倒了。”
吕岚一面将褡包往腰上系,一面走向彭瑶和兰姑。那边柳奎已从地上站起,顾不得整理衣衫拍去尘土,亦步亦趋急忙抢至吕岚面前,五步外便是深深一揖,躬身道:“在下学艺不精,谢壮士手下留情。”
吕岚双手乱摇道:“不对不对,是你自己摔倒的。”
柳奎也不听他分辩,又是一揖:“在下一片真情实意,恭请壮士枉驾,到寒舍一叙。若蒙不弃,愿与壮士义结金兰,观壮士青春,在下大约年龄长些许,却情愿敬壮士如兄长。”
吕岚把双手更摇得紧:“不行不行,柳大官人何等身份,小可怎敢高攀?”
彭瑶一旁正听得有趣,心想柳奎要与自己的长随结拜兄弟,还要待明明年幼十来岁的李大视同兄长,真不知图个什么。不料柳奎闻听李大不肯结拜之言,“噢——”的一声,满脸惭愧,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叩头而道:
“柳奎知罪!是柳奎一时糊涂,妄言高攀。柳奎此刻明白了,只求收柳奎为徒,柳奎愿终生侍奉恩师!”
说完便连磕了三个头。
吕岚急朝彭瑶道:“小姐,这柳大官人眼见得神魂颠倒,多半是适才摔倒时震了头脑,咱们还是快走吧!”
吕岚说完就走,彭瑶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上,兰姑自然不敢多停留。彭瑶追上吕岚,却不放心道:“李大,那柳奎真不是被你打败的?”
李大说:“小人的几招猫拳狗脚,小姐自看出深浅,岂能赢得了?”
彭瑶又问:“暗器确不是你接的?”
李大说:“小人压根儿就没见有什么暗器施放。”
正说着,一阵风起处,柳奎又当面而立。
柳奎又是深深一揖,对吕岚道:“壮士,千般不允,万般不应,柳奎唯自恨缘浅福薄,岂敢强求。但江湖上早有规矩在,今日败在壮士手下,总求壮士留个名号,日后江湖上行走,如遇壮士名号所到之处,在下也好聊供驱遣。”
吕岚又是双手乱摇:“不对不对,你既没有败在我手下,我也无甚江湖名号。我姓李行大,人称李大的,便是在下我了。”
柳奎再次拱手,正色道:“如此柳奎谨记了。今后但有李大二字相召之日,便是柳奎倾家荡产粉身碎骨尽心报效之时。小可的暗器,就留在壮士手上做个念物。此情此意,天神可鉴!就此——别过了!”
说到后半,柳奎竟是语言哽塞,热泪盈眶。这才掉头而去。
吕岚目送柳奎背影渐远,心下暗想,此人原用少林枪法,因不能取胜,又想逼我露相,急切间突然变招,连着几个极险极绝的招式,分明是从无极枪法变化而来。然而据师傅陆弼所言,无极枪法本是无极山的独门技艺,怪的是陆弼有言,无极山已在数十年前惨遭灭门之祸,其独门技艺俱已失传。虽是其中一位高手有个私传弟子,便是后来闻名江湖的独往独来无影大侠彭彤,但彭氏已不以无极山弟子自居,且不收门徒,只传子孙。那么,柳奎与无极山有什么关系?又是如何知晓无极枪法的呢?
“李大,发什么呆?快走哇!”
彭瑶一声喊,吕岚悚然惊觉,忙去追赶已径自上路的彭瑶和兰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