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的十多年间,孙傻子始终不明白,他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咋就不需要他了呢?莫非不打仗了,就不需要写诗宣传的人才啦?直到有一天,一个管档案的熟人才向他道出事情的原委。事儿就出在他填写的那张简历表上。家庭成分栏,他填写的是“城市贫民”。这到无关紧要,而更可怕的是他还有个“海外关系”,他那个堂哥孙亮,要是回到大陆来了,岂不就是个还乡团头子吗?作为弟弟的孙解放,岂不就会投靠他的堂哥孙亮吗?可这类问题,毕竟是无可查考更没法落实的,所以就只好把他孙解放当成个“内控对象”处理了。
孙解放来到阿城小县里,等候分配新的工作。在简陋的小店里,一等就是半月。他因为不能立刻投入工作,饭吃不下,觉也睡不踏实,急得像毛猴子吃了大蒜头一样——钻心伤肺。他每天都要到组织部跑一趟,催一催。他们却总是跟他说,你等着吧,再等等!他哪里知道,他既然是个“内控”,在安排工作上,领导们就不能不小心。领导们商量来商量去的,最后才把他安排到供销系统。
在这段时间里,还好,为了排解寂寞,他写了十几首小诗。几十年后,出了三十元版面费,选出一首,发表在一家小报上。小报存入孙解放的书柜,原文如下:
党是一条河,
我是河边一棵小草;
党是一棵参天大树,
我就是树上的一只小鸟。
党啊党,你是天上的太阳,
照耀我的心永放光明。
他自己在出版诗集时,注释道:这首小诗,表达我在重新得到一份工作时,对党的感激之情。
刘店供销分社,离县城三十里路。孙解放揣着县上领导给他开的介绍信,背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步履匆匆,风尘仆仆,正午时分就走进了分社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姓刘,叫刘忠厚。刘忠厚其实不忠厚。他是个过渡商人出身,一挤眼就是一条锦囊妙计。他看到县上的介绍信,说是孙解放虽有可疑的问题,但是他有很高的文才,可安排他当个股长。刘主任看完了信,老大不满意。倒不是他在政治上弦绷得有多紧,而是他手下只有一个股长的位子空着。这个空位子正是给他小舅子留着哩,只是时机未到,不好马上宣布。刘忠厚就假装热情地叫来通信员,让给孙解放安排食宿,至于工作的事嘛,叫他先等等,研究研究再谈。
事有凑巧,刘店区委会正好给当地供销社下达了一个人员借调指标,要求去村上指导开展“三定”工作。这个“三定”工作,就是建国初期有名的“定产、定购、定销”政策。根据“三定”的原则,农民多余的粮食要全部卖给国家。刘主任正好借此东风一用,他当机立断,就把这个“借调”任务落实到孙解放身上。孙解放不知这是一计,反而乐滋滋地接受下来。他向刘主任和区上领导分别表态,一定要超额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孙解放就抱着这样的决心,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地去了王胡同村。
王胡同村是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村长王老大特爱“护窝”。用通俗的话讲,就是很看重他村上村民的利益。他怕村民们卖了过头粮,来年春上闹饥荒,就在征购工作上极力拉后腿。这样他就跟孙解放唱起了对台戏,一个要多卖,一个要少卖。孙解放年轻气盛,哪里肯向王老大低头?他认为这任务是党对自己的考验,是自己初来乍到的第一关,一定要做出成绩叫各级领导看看,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
王老大也看透了孙解放的意图,他就想出个歪点子,在会上对孙解放说,擒牛就得先抓牛缰绳,大伙都在看着李春花哩!咱村上要想把征购搞上去,非得搬掉李春花这块绊脚石不可。这个娘们儿要是肯把余粮卖给国家,别的人家我自己全包下了!
孙解放说,那我就去找她谈话。我这人,就怕软的,不怕硬的。我正要看看她有多大的胆子,敢跟共产党的政策顶风作浪。
这个李春花是个年轻寡妇,地亩不少,可是种不好,收成少。按地亩数给她定产,就得多卖余粮,其实她完不成定购数额。孙解放误听了王老大的谎话,决心要在她身上开刀,抓这根牛缰绳。
李春花的家门,他是认得的。太阳刚升上柳树梢,他就上门找她,可跑了七八趟,她那院门老是被个铁将军把守着。孙解放就想,她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有意躲避,这不是更说明她有意抗粮不交吗?这就更激起他的倔劲,认定这根缰绳非抓不行。他饭也顾不得吃,饿着肚皮在她家门前徘徊,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东张西望,时而远远地盯梢,像个穿便衣的特工人员在监测敌情。
从上午等到日偏西,到了日落又待到月牙出,他这才从墙角后头,发现李春花开门进家。孙解放一阵欢喜,哪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就慌慌忙忙地跟进她家里去。
李春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转身,看见孙解放进门来,就连忙笑脸相迎,把客人请进屋,让到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说,孙干部上门来了,有啥好事带给俺呀?
孙解放不苟言笑地说,大嫂,你可得带头卖粮呀!全村人可都看着你哩——
李春花说,兄弟呀,你叫我卖什么呀?
孙解放说,按咱原先定产定购的指标卖呀?
李春花说,兄弟你在我屋里翻翻看吧,有多余的粮食全是你的!
孙解放到底年轻,他还当真傻愣愣地东翻西找起来。
这时李春花忽然扯开自己的衣大襟,露出白生生两只大奶,急惶惶地跑到院子里,放开大嗓门儿呼叫起来——快来人呀,孙干部在俺家里瞎闹腾咧——
喊声未落,只见十几个壮年汉子,噌噌噌地蹿进小院里来。他们围起孙解放就打。有用脚踢的,有把手伸进他的裤子拧他腚瓜的,还有人拽他的耳朵。他们还七嘴八舌地乱嚷嚷,“叫你花心!”“打死你这个二流子!”
孙解放吓蒙了头,一边双手把脑袋抱紧,一边拼命地喊叫——别打别打,误会啦,你们误会啦!
那些人哪里肯听,只管一顿狠揍。
孙解放这时才想到落入了王老大设下的陷阱,挣扎着爬起身,抱紧自己的脑袋,蹿出李家小院,朝大街上跑去。
那些人仍是齐呼乱叫着,喧笑着,穷追不舍。一直追打到村口,眼见那孙解放一头栽倒在地上,才怕将事情闹大了,发声喊,呼啦啦各自跑散。
孙解放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昏昏沉沉中,他被两人架着双臂,慢慢走进一处小院。
他被人放倒在床上躺下来。
不多时,有股热乎乎的甜汁送到他嘴里,又流进肚子里。他觉得既遥远,又实在,甜甜的,很舒服。他吃力地睁开双眼,见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站在床前。他虽是个硬汉子,这时也不禁流出热泪。
他挣扎着要翻身坐起,又被老妈妈按倒在床上。
在晃动的煤油灯光下,他再次偷窥那位少女,小巧的脸面净如玉盘,是多么端庄秀丽呀!她的两只大眼睛泪汪汪的,流溢着爱怜和同情的神韵。他觉得心跳如鼓,口舌发干,就连忙闭上眼睛,忘记了伤痛,心想这不是天女下凡了吗?
第二天,孙解放早早起程,回到区上汇报自己的工作和遭遇。他说,这是阶级敌人从中作祟,请领导派人调查,严惩凶手。可是不知为什么,区委会领导们个个态度冷漠,不置可否。尤其是刘忠厚,作为部门领导,更是态度暧昧,像是同情,却又说出些令人费解的话:难呀,这个,年轻人呀,总得小心才是。惹出乱子来,可不好呀……
他觉得有点委曲,可是转念一想,领导大概不会错的。
任务没有完成,难免悻悻的,幸亏遇到了王秀枝,那美人儿成了他心头上一颗发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