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6年第06期
栏目:晋锐新作
那年,三十九岁。三十九岁对一个女人,有些尴尬。照着镜子,常常能看到你头发里隐藏的白发。容颜不像二十岁明亮,沉着的颜色,在不知不觉中向你侵袭。
你嫌恶时光,带着畏惧,又怀揣着希望。清晨,微风习习,站在阳光下,你忘记你是三十九还是二十九。你闻到十一二岁时空气中的气味,连同那里的一声啪,或者一声鸟叫。空气是从前的,阳光也是从前的,与几岁时一模一样。
你十一岁,上小学,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小圆镜。你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看自己的一只眼睛,又去看另一只眼睛。你不喜欢双眼皮。双眼皮让你想起邻居大娘,束着绑腿带,半大脚,穿一双圆头鞋。她的衣服总洗不干净,说话总要吐痰,一口一口吐,像是与跟她说话的人在骂架。你一听她吐就恶心。她看人,面带笑容。那笑不清亮,藏着诡秘。你不喜欢看见她笑,拉着母亲的衣角或者拽着母亲一根手指,但母亲不走,站在那里跟她说话。你便盯着不时要吐痰的她,看她眨动的双眼皮。
你照着镜子,憎恶有这样的双眼皮。你下课或者在放学路上,将镜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对着镜子,你心里无奈地叹息。
你一手拿一个苹果,从门里跑出来。晌午,村子也似在睡梦中。哪里的鸡呱了一声。黄黄的槐花,星星般落了一地。你从新鲜的槐花上,一蹦一跳,转过一个弯。巷口能够看到大山。你老想知道大山后面是些什么。你问母亲,母亲说还是山。
这里有一棵老槐,树身空壳了,侧着,往一边儿扭,似乎刚被大风抽过。树上长出来一个又一个结疤。树下,鹅黄色的槐花,淡淡的清香飘远。大大的树冠,树冠下的阴凉,美妙清爽。从这棵树望下去,你看到庄稼地。玉米秧墨绿了,这里那里的柿树上结了一疙瘩一疙瘩的绿果实。
两个女孩走过来。她们是姊妹俩,她们一个比另一个大一岁。你的母亲带着你去她们家。她们家乱成一锅粥。她们家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哭。院子里晒着衣服。一辆木头童车,一个车帮坏掉了。院子西角,有一堆玉米缨。玉米缨干枯在太阳光下。几只鸡在院子里呱着,一地的鸡屎。一只猪吼着,尖嘴巴插进泥土里,湿的土翻上来。如果是大热天,猪躺在雨后的泥塘里,伸直四蹄,死了一般。鸡们围着它,啄它身上的米糁。一只鸡伸长脖子,啄它的嘴巴。猪突然猛力从泥塘翻身出来,抖一身的泥巴。围着它的鸡群,呱呱呱一个个扑棱棱惊飞起来。
她们家屋里的地上没有一块地方是空着的。衣服这里那里堆着。鞋东一只西一只。大脚趾顶着的地方出现大大小小的窟窿。小孩子在屋地上爬,鼻涕流下来。他摸着一个什么放进了嘴巴里。这里那里的尿布片。他们家的孩子闹起来了,一个撵另一个,为了争一块馍,或者一个好玩的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争,只为了一个多说了一句话。一个突然就哭起来。他们家空气污浊,连他们家的灰尘也比别家乱些。
你家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习惯一个人,自说白话。你母亲对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出去找伙伴们玩。回到家,清凉包裹着你。那是老房子,漂亮的砖地。你喜欢爬到房屋楼板上,从楼板上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别人家的屋脊,伸手可触到屋檐下的燕窝。你新奇地伸头,看燕窝里那软软的肉红色的小燕,看它那黄灿灿的小嘴巴,一张一张。
楼板上的阁间有一书篓。你八九岁,长得跟书篓一般高。你将头插到书篓里,闻到书篓里浓浓的旧书味道。
现在,那两姊妹走向你,她们深深地看着你,看着你手里的苹果。你将一只苹果递向她们。她们中的一个很快接过苹果。你看见一只手迅速伸向你,将你手里的另一只苹果奋力夺去。你看见她们站在你面前吃苹果。她们的吃相很不好,一个比一个咬得急。你看见她们张大的嘴巴。
这样的事情,你不敢说给母亲。母亲知道便拉你找上她们家门。母亲从来不允许有孩子欺侮你。为了一句骂人的话,为了哪几个孩子不跟你好好玩,为着一个女孩子的指甲划破了你的手。母亲拉着你,一个个找他们理论。你站在母亲身后哆嗦,不是害怕,是为难。为难真是要了你命。你觉得这样面对人家,真不好。你不敢看那家人,像是受害的不是你,而是划伤你的那家人的孩子。母亲硬是拉你到前面,问你的话,将你划破的手指给她的家人看。你看见母亲的暴怒。这与你印象中的母亲完全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