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个矮卑懦,可心里敞亮。父亲的小心思我知晓,父亲虽然有一个“武大”的身材和诨号,却没有一个顶天立地、降虎伏恶的武二兄弟,有的只是跟自己同样低矮且有点迂的妻子和一个智障的闺女。唯一让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恐怕就是作为儿子的我了。首先,我没有承袭父母矮小的基因,长得高高大大,再就是,我是我们村到现在为止少数几个考上大学的人之一,并且毕了业还留在了大城市。不知道我在城市处境尴尬的父母,把儿子当作了家里的骄傲和希望,只要跟人一提起儿子,平日里显得有点木讷的父亲总会眉飞色舞地跟人连说带比划,似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呱。其实,村里人对我的看法大部分跟父亲一样,认为我考上了大学又留在了大城市,真的是不简单,在他们眼里我俨然算得上是一个从烂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父亲是想让我在家待上几天,跟着他在人面前站站遛遛,就像武姓家族长武立仁在外县当公安局长的弟弟回家,武立仁带着弟弟在村街上走走,去户家串串一样,挣的是那个脸面,要的是那份荣光。
一辈子低人一等地活着,造就了父亲虑事谨慎、前瞻后顾的性格。我想了想,为了在人面前卑微活着的父亲不至于在同姓人面前再低三分,我决定待村选后再走。
父亲说:“今晚武姓主事的都去家族长家里开会,你两年没回家了,吃罢晚饭你也跟我去家族长跟前问问安挂个面,让人知道咱大老远的也回家了。人要问你,你就说是接了我的电话才赶回来的,千万甭说是出差顺道回家看看的。”
吃罢晚饭,我随父亲去家族长武立仁家里开家族会。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我们这个武姓家族长赘言几句。武立仁十四岁时殁父,十六岁时丧母。带着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艰难过活,二十岁时有武姓人操持给他娶下一个面丑且跛脚的女子,跛脚女人丑却心地淑善,和男人一起吃苦受累把弟弟从小学一直供到大学。武立仁四十岁时,靠承包了微山湖畔一处煤运码头发了家致了富,成了文武村的“土豪”。富了起来的武立仁不脱本色,不骄不横,不嫌糟糠。一个半路暴富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很是让人钦佩了。更让人啧啧称道的是,他那上了大学的兄弟,毕业后入了仕途,且一路顺风顺水,官至外省一个县的公安局长,这可是我们文武村,包括我们镇走出去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武立仁这个兄弟不忘哥嫂恩情,每逢年前或年后,都会抽空回来看望哥嫂。每次回乡,武立仁都会带着让他骄傲的弟弟在村街上站站,去些年长的人家转转。当公安局长的弟弟伴着哥哥一转一站,无疑给哥哥长了脸面,壮了威风。在老家族长过世后,五十多岁的武立仁被武姓人一致推举为武姓家族长。
家族长大门口有两个武姓年轻人把着,对这般阵势我不以为然,感到小题大做。父亲跟我说,这般做是为了防外姓人混入或者捣乱,选举前紧要的当口,竞选双方都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
家族长上房的大厅里已聚了好多武姓人,家族长武立仁一副严肃和庄重的样子端坐在大厅当首,他身旁的大方桌子上摆放着一摞厚厚的《武氏族谱》。
我随父亲到了家族长面前,依父亲嘱咐给家族长鞠躬问安,家族长武立仁上下看了看我,说:“哦,安邦家的非非也回来了,好,好,跟父亲找地儿坐吧。”
过了一会,大厅里已聚满了武姓人。这时,在村里任副村长、这次被武姓人力推代表武姓人跟文姓人一较高下的武刚,走到家族长武立仁跟前说:“爷,俺看人来得差不多了。”
家族长武立仁就清了下嗓子,站起身说:“既然人来得差不多了,差一个两个的咱也不等了。”武立仁双手整了整桌子上的《武氏族谱》,接道:“这是咱们武姓家族会,咱们就先拜拜家谱吧。”说着,前面站了,整了整衣裳,回头看了看众人都垂手立在自己身后,便大声道:“武氏后人文武村一支,第十九世孙武立仁携后辈世孙拜先祖先人了。”说罢地上跪了,身后的武姓众人呼啦啦皆跪了下去,朝族谱缓缓叩了三个头。武姓众人都是一副庄敬肃穆的样子,这样充满了宗教和封建意味的仪式让我感到既古旧又好奇,让我不由得想起鲁迅笔下那弥漫着浓重的封建礼教和迷信气氛的鲁镇来。
拜罢族谱,家族长武立仁就让武刚查点各户主家的人来全没有,武刚便叫着名号点了一遍。人都到了。武立仁又让各户主家的,挨个汇报在外打工的家人回到家没有。一阵子下来,武姓在外打工的,除了一个患病的男人,一个待产的女人没回来,基本都回来了。还有几个正在路上,明天就能回到家,误不了选举日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