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上到县上,一百二十里路,因为任务急、命令硬,我们抽调上来的十几个土改干部只能咬牙赶路,赤足又再次涉过浑水河,上坡下河,穿村过店,天快黑时赶到距县城五十里地的靖戎镇,在当地找了家农户吃饭,一碗汤面条二千元(即后来的两角钱)。饭后不敢久停,又立即上路。不知咋的,走过的七十多里路,一开始很容易乏困,只好略歇一歇,又起来走,现在终于锻炼出来了,走习惯了,两条腿没啥感觉,只是不停地、机械地轮换、移动,同时也懒得说话了,只顾低头向前赶,连老黑这个容易爆发感情的人也没说话的兴致了。记得上次正月十五以后来时,一百二十里路走了两天。被包由区上派来的十几头毛驴驮着,走困了还可以爬上驴背骑着走。那毛驴欺生,一个人一手拉缰绳,再要爬上去,那毛驴身子一闪,就会闪一跤。大伙儿兴致很高,走到坡顶,已经开春,却飞起了沙颗似的雪霰粒,风冷得很清爽。老黑走得高兴,放开嗓子唱首歌:
南风滴溜溜吹,
来了个变工队。
今年雨水实在好,
苗苗呀长呀长得美。
如今,这老黑脸吊着,只是个走。要他唱个啥,他不看你,嘴里嘟囔着说:“唉呀呀,把劲儿使在腿上些……”
一同走的还有一个吕朋,也是一块儿从大行政区下来的,已经是我很向往的青年团员了,他腰扎皮带,站得笔直,浑身是劲,行动敏捷,在舞台上他大多演的是民兵、战士和青年农民这一类革命群众,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我常感到他锋芒外露的英气,尽管他长得并不英俊,脸上有小疙瘩,喉结很大。他一直走在大家前面,把众人拉得太远了,便停下等一等。
走进县城,已经是半夜子时了,全城都已入睡。县城有个东门,还有瓮城,也有一个城门,黑鼓隆咚的,没有灯火,都有民兵值夜放哨。一看我们这个穿着装束和说话气势,不加阻拦,放我们进去。我们敲开县委大门,找熟识的人挤上人家的床,连话都懒得说,立刻困乏得进入梦乡。赶天亮时,我们十几个人的被包也都送来了,有人安排接待民兵和驮被包的毛驴,被包都堆放在组织部的房角里。这个县委所在地原是当地的一个天主教堂,西方宗教势力要征服东方群众,皈依天主,倚仗政治、经济力量,竟然深入到这么个偏僻的黄土原上的小城来了,修建教堂,派来传教士。房屋一砖到顶,窗棂门扇都是洋式的,礼拜堂铺着木地板,门墙上用砖砌成尖顶,安装着一个十字架。临解放时,传教士都撤走了。县委驻进去,这是县城里唯一可用的较大的完整院落,除过县委书记,还有办公室和组织部、宣传部的人都宿办合一,集中在这里,革命政权领导机关的严肃、紧张、忙碌,完全驱散了教堂里的神圣、肃穆、静寂气氛。
至于县人民政府则占据了原来的县衙门,虽然破旧不堪,倒还气魄,门对面有一堵不大的照壁。原来的大堂改造成了大会议室,一色的长短不一、高低不等的木制长凳,主席台上放一张方桌、几把木椅,后墙上两面红旗中悬挂着大幅毛主席画像,不知请谁画的,色彩不够鲜亮,是从侧面向上仰视的那一种。调上来准备随军行动的土改干部都聚集到这里,方方面面的都有,我认识的倒不多,准备听县委刘书记的动员讲话,余县长也在临结束时来参加了。
刘书记进来了,径直走上主席台。他的警卫员,替他在胳膊上挎着皮大衣。刘书记不仅是革命机关的象征,而是实际的掌权人,他眼睛小而眼光锐利,留着不太浓密的八字胡,不苟言笑,讲话时,条理清晰,说理透彻,没有官场上的八股调,时不时透出一种权力和威严。这个县上的主要领导干部都是从黄河以东的某一个省里调来的。一解放,当地政权处于空白状态,极缺干部,只好隔省整体调人进来,并上升一级,在原籍是区一级的,区委书记升为县委书记,区长任命为县长,区下属干部成为县上各部门的领导和下级政权的头头,再吸收上级派来的年青干部和本县的积极分子,一个县的政权网络就这样有效地形成了。我的印象中,刘书记、余县长都是历经抗日和解放战争考验的革命者,知识分子出身,是从基层的风风雨雨的武装斗争和群众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余县长倒给人一种勤恳、平和的印象,刘书记大权集于一身,那说一句话就会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
说话直截了当的刘书记简要地介绍了发生在平西、安原、隆庆几个县的武装叛乱情况,离我县最近的平西县城还被武装叛乱分子包围过,城门紧闭,县上干部带领民兵和群众拼力守城。叛乱分子乱砍公路沿线的电话线杆,通讯已经中断。已经有土改干部牺牲的消息。这次的武装叛乱是当地的恶霸地主、惯匪和国民党反动派军队溃败后的残余分子煽动、胁迫群众搞起来的,是反对土地改革运动的,是严重的阶级斗争。这几个县是回汉聚居区,回民群众很多,被胁迫的也多是回民群众,但绝不能说是“回民反了”。我们要严格遵守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团结广大回民群众和民族宗教上层人士,平息这场叛乱。目前省上派军队来,抽调同志们随军行动,做群众工作和完成部队的战斗任务,希望同志们努力。他最后又提了几点要求,并鼓励了几句话。余县长只表示了态度,没有多说什么。
有重任在肩,行动又是不可预测的,我们这些随军干部,心里翻腾,东想西想,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刘书记也没有要求我们发言、宣誓、表决心、喊口号。他向我们又喊了一声:“后半晌,大家好好歇一歇。特别是你,老黑,大组长……”然后,向会议室外走去。在门外站着的警卫员,一个圆脸的小战士,我弄不清是刘书记从老家带来的,还是在本县挑上来的,看他出来,胳膊上仍然挎着刘书记的大衣,立即跟上去了。
身后跟着个背枪的警卫员,这是战争环境下的明显痕迹,建国后在这个黄土原上的小县城里,却也依然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标志。试想,旧政权赖以存在的基础地主阶级还没有消灭,处于地下状态暗藏的敌特、反革命分子还蠢蠢欲动,阶级斗争以革命政权强大一方展开时,县委这个全县指挥中心的领导人怎能不跟上警卫员加以保护呢!我很留意刘书记这个警卫员,小伙子皮带上挂着皮枪套,插一只乌黑锃亮的手枪,又在肩上挎一只缴获自国民党军队美械装备的卡宾枪。那卡宾枪,枪筒细长,有木柄,极像猎枪,子弹短圆而小,不如步枪笨重,让人觉得轻捷利索,也正如这个警卫员小伙子一样。几个月前,我曾在县委审批地主成分的办公室里工作过一阵子,一次下乡时,刘书记看见远处地里有个活物,可能是一只奔跑在裸露的麦田里的野兔,一时兴起,伸手从警卫员肩上摘下卡宾枪来,端起瞄准,砰地一声,开了一枪。那枪声在冬日的冰冷空气里,好像脆脆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半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大行政区原工作单位,为张部长无理扣压、迟迟不给我转青年团关系的事,写了一封长信给刘书记。很快他就亲笔给我回了信,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中落笔的,说已批示团县委,迅速联系团区委,把我的组织关系转去。不久,我的团关系就以挂号信的形式出现在单位大门口收发室的桌子上。不苟言笑的刘书记,其实有一副热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