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1年第01期
栏目:小说榜
黄土原上的川坡沟壑地带。
浑水河从川道里流过,河面很宽,河水不深,一片黄泥浆水远望如镜,走到近处才能看清那水是缓缓无声地流动着的。已经是农历三月初了,河面上冬季的浮冰早就消融殆尽,徒步赤足涉过当不会冰凉瘆人的了。
天刚麻麻亮不久,就有区上派来的一个民兵从河对面的区公所涉水过河给我们这个工作组送一封信来……
我们这个乡的土改工作组大本营就设在沟沟壑壑的半截土坡上的一个村子里,附近坡坡上下、沟沟里外高高低低散居着一些庄稼户,这是一个行政村。工作组新派来的魏组长和我并排睡在上房一侧的土炕上,睡得很香。工作组其他成员分别驻在周围更远一些的沟沟岔岔的村子里。
本乡的土地改革运动基本结束,昨日天黑以后,几个行政村的群众,绝大部分是分到土地和房屋、牲口、浮财的雇农、贫农和一些中农,都来到我们这儿,庆祝分配胜利果实的圆满完成。他们来时,有人打手电,有人点根柴棒,有人挑一个纸灯笼,在山坡沟底的小路上迤逦前行,那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光点在黑色的天幕背景上闪烁、跃动,壮观得很。这不就是夏夜躺在野地里仰望天上那灿烂群星的同样景象吗!怀着这样的诗意感觉,又因为运动只余尾声,肩上顿觉轻松,等群众回去以后,跃身上炕,头一挨枕,即刻入梦,直到房东嗒嗒地敲击木门,轻轻叫唤魏组长和我的名字。
魏组长是位本地的基层干部,立即披上棉袄,光着腿去开门。门外那个民兵从半开的门缝里伸进粗糙的手里攥着的信件,没有信封,只是一张油光纸叠成纸条,又折成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带着一股寒意塞进来,不等魏组长发话,即刻走了。
魏组长点亮胡麻籽油的小灯,拆开信,坐到被窝里看。看完后,皱起眉头交给我。房间里的木板窗打开了,透过白麻纸糊的窗户,天光猛然直泄而入。我凑近窗户,看了信。信有两条内容,都与我有关。一条是邻近的北边平西、安原、隆庆几个县发生了武装叛乱,县城被围,我县要调一批土改干部去参与平叛,跟随平叛部队行动,指名道姓调我,要我见信后即刻到区上报到集中,今夜要赶到县城;另一条是,我已被通过加入青年团,团区委前已批准,但有人有意见,请暂不通知本人云云。署名的是现任区土改工作团长的县委宣传部张部长。
我们这个乡的土改工作组原组长是老黑,是同我一起去年从大行政区机关派来参加土改运动的。他是一位经过战争考验的年龄不大的老同志,因为犯了错误,十天前被撤了组长的职,调到区上去了,这才又派本县干部老魏来接任新组长。看来魏组长是个憨厚、朴实的人,给他的信,全部牵涉到我,他却毫不迟疑、不加隐瞒地把原信给我看。这个胸无城府、没有领导习惯的同志一句不言语,他那四方脸上平展展的,只向我斜视一下,就挖抓着穿衣服、抽他的旱烟叶子去了。
我向他说,“那我就走……”,立马穿衣服下炕,捆绑行李包裹。其实很简单,不费事,枕头套子里装几件衬衣、衬裤和单制服、换洗袜子,一床厚棉被和线织床单外包一块白布,叠成四方形,用长布带子扎起并留下绊带,以便背到脊背上。再有一个挎包、内装书籍文件和笔记本、手电筒、漱洗牙具,一个大号的黄色搪瓷缸子用洗脸毛巾拴到挎包的布带子上。我的棉制服外还穿一件薄薄的羊皮大衣,这是大行政区机关给每个土改干部配备的,去冬至今春是须臾不可缺少的物件。我又从炕边靠墙的地方拿起我的等身木棍,它是在这次下乡工作时才备下的,比我的身材略高一点,不松不紧,刚好一握,接近顶端的地方削去一片木皮,写着我的姓名。这里家家养狗,没棍不行。到谁家访贫问苦,串连群众,吃派饭,或进地主家院,就用这条木棍抵挡狗的吠叫和袭击,上坡时当手杖,急时还可自卫。这次随部队平叛,这条木棍绝对要随身带上。
我洗漱之后,魏组长也已收拾停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的第二期土改工作鉴定,我签了意见,完全同意,你的表现好……我会交给区上,转回你的工作单位,你放心……”,停了一下,又说,“被包不要自己背了,我一会儿布置村上民兵送到区上去,保险误不了。”不带感情色彩的话,只是事务性的交待,倒也朴素实在。
我打开房门,院里一片灰蒙蒙的白光。房东是个中年汉子,我们住三间上房,地方大,好召集农会开会,他一家三口就挤在挨街门的一间小房里。平日里他给我们供应热水、烧炕,看守大门。今日正好在他家派饭,偏偏我要调走,吃不成了。他便拿出媳妇新烙的荞麦面饼,硬塞到我手里。媳妇在门里露着半个脸,能看见眼泪花儿在眼里转,给他家分了几亩川地、坡地,她有感激之情,又舍不得我走。
我披大衣,挂挎包,执木棍,魏组长跟着我走到大门口,看着我出门下土坡。一期土改我在县北另一个乡上,结束离开时,全堡子群众敲锣打鼓,街门、巷道、商铺门首挤满了人,泪珠儿与鼓声齐飞,这次我却一个人先期离开,跟农会主席、任何一个群众都不见,孤身一人下沟、过河而去,心里也觉得有点异样。我倒不惋惜,只是感到那随军的任务是咋一回事呢?陌生,紧张,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