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6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天没亮明白,孙永安就担着水桶出了门。淡蓝色的晨雾把镇子藏起来了。镇子名叫普光,多年以前曾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寺庙,那时候叫普光寺,木鱼声和唱经声浸浸润润的绵延了数百载,到上世纪初叶,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将庙宇焚为灰烬,自此僧人远去,香火断绝。当黑灰之中拱出蒙蒙茸茸的春草,这片土地再次还俗,成为清溪河中游的物资集散地。因环山照水,镇子上空常常起雾,有时候,天刚傍晚雾气就飘飘绕绕的,要到次日午后才散。路灯昏黄,照不见房屋,也照不见脚底,孙永安凭感觉穿过几条短促的巷道,走过操场,下一段洋槐夹道的土坡,再跨一条马路,就上了老街。老街是石板街,他穿着布鞋的脚步声很瓷实,也很孤独。两百米开外,有二十余步石级连向清溪河,孙永安这是去河里挑水。多数人家还没起床,门关得死死的,门楹上已经贴了一个季度的春联,被小孩和风撕扯得七零八碎。
孙永安来回挑了三担水,光光的头皮上冒出鱼籽样的汗珠,石板街才显出它本真的青色,他也才看清自己洒下的弯弯曲曲的水路子。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有的摆货架,有的收拾茶桌,有的撑出老旧的遮阳窗——这些事都是男人在做,女人大多坐在门边条凳上梳头发。整条清溪河流域,女人的头发都长得那么好,又密又秀,她们把头微微地偏着,木梳自上而下,黑沉沉的波浪也自上而下,像有两条鱼在里面追逐。这么好的头发都是清溪河的水养的,清溪河就像它的名字,干净得能舀起来就喝。孙永安把水担回去,就是做饭用的。不管多忙,只要看见孙老师,街上的人都要打声招呼。孙老师二十二岁到镇上七间中学(这学校初建时只有七间房,因而得名)教书,而今教了快三十年了。见他斜着腰吱吱嘎嘎地摇过来,街坊说孙老师早啊,孙永安说不早了,都快上早自习课了,我的缸还没满呢。听了孙永安的话,都不好意思地笑:跟你一比,我们都是懒虫了,要是没有孙老师从街上过,这条街怕都不晓得醒了。话虽如此,心里却并不当回事,自来水管跟血管一样密,这镇子老街新街数遍了,谁还像孙永安那样挑水喝呢?前些年,他女儿得病,儿子读书,家里穷得叮当响,挑水喝还情有可原,现在女儿早就没了,入土为安了,儿子也能挣钱了,你何必还把自己弄得这么苦呢!
孙永安往天可能觉得苦,今天一点也不觉得。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他把水挑回去不光是自己用的,还给学生做饭。这是儿子为他出的主意。儿子叫孙平,前年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也当了教师,只不过他在市里教书。上周六,也就是前天,他回家来了。昨天早上,照例天还没亮明白,孙平还在睡大觉,孙永安就摸摸索索地起了床,准备出门挑水。扁担的铁钩碰击桶沿的声音使妻子王贞秀惊醒过来,她说老孙,让平儿去吧,养他这么大,他还从来没给我们挑担水喝呢,平儿!平儿!孙平被母亲叫醒了,很不乐意,为啥不等到天亮呢?他咕哝道。清早的水最干净,母亲说,天亮了就有人洗衣服了。孙平还赖着不起来。他没干过这样的活,他在家里什么活也没干过,以前他就受着父亲的娇惯,还有姐姐的呵护,姐姐十五岁死去后,父亲更是把他疼到心里去了。孙永安对妻子说,大呼小叫的做啥呢,让他睡吧,他难得回来一趟,就吱吱扭扭地出了门。他还没走过操场,儿子就追出来了。是母亲把他打起来的,王贞秀不像孙永安那样溺爱孩子。孙平带着怒气夺过父亲肩上的扁担,很快就挑回来两担水,够了吧?他将桶往地上一掼,直杠杠地这么问了一句,就开始数落,有你们这样过日子的吗?五角钱一吨水,一个月能用多少?只有蠢人才拼了老命节约而不知道开源!孙永安委屈地说,你爸是教书匠,能开什么源?儿子说,你为啥就不想到开个家庭食店?学校这么多张嘴,食堂反正都是承包给私人的,没人说学生非得到学校食堂吃饭,妈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要是开个家庭食店,不是捆绑着赚钱?我们学校周边到处都是家庭食店,要是我不怕麻烦,早就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