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张小东就调进了县城第五小学。其实在这之前文菊就知道她和张小东已经彻底完蛋了。当初,张小东捧着一束野花跪下来向文菊求爱的时候也是很浪漫的一笔,每次文菊回忆起那个场面都会绽出一脸幸福的笑容。她和张小东之间有过爱情,爱得也很像一回事,都发过誓非对方不娶不嫁。但是爱情算什么,爱情就是挂在树上的一颗果子,经不起一点磕碰和风霜,只要一股小小的寒流,这颗果子就会被冻僵。其实爱情是人世间最渺小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拿爱情和命运相比,爱情就更显得微不足道。如果爱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爱情就是垃圾;如果爱情能让一个人的命运锦上添花,爱情就是金枝玉叶。所以,文菊不怪张小东。张小东很长时间都对文菊怀有一股愧意,但是文菊却大度得超出张小东的想象。文菊对张小东说:“你把我甩了是很正常的,要是不甩,就不正常了。”
两年之后文菊又参加了考试,全县参加考试的民办教师共五十四人,文菊考了个二十二名,而这次的转正名额只有五个。文菊非常清楚这次她又完蛋了,但是想想两年之后还有机会,文菊心里就再次涌起希望。文菊想两年之后自己二十六岁,如果转正调进县城还不算晚,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也不是很难,文菊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让那伤口慢慢愈合。
但是两年之后县教育局取消了转正民办教师的政策。原因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源源不断分进学校,教师队伍差不多已经满员,民办教师转正成为历史。这个消息是村小学校长胡学民亲口告诉文菊的,胡校长对文菊说:“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文菊听到消息立时呆了,整个人变成一截木桩,后来她就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晕倒在讲桌前。
但是日子必须过下去,文菊觉得命该如此,老天爷把她生在梨树沟,她这辈子注定走不出梨树沟,走不出就不要勉强,文菊的心死了。
这一年文菊已经二十六岁,她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婚事了。文菊的父母更是急得火上房一样,撒下天罗地网到处给文菊找婆家。但是在梨树沟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像灭绝的恐龙一样已经绝迹。上门的媒人也不是没有,文菊也没少相亲,但那些男人一个个除了离婚就是残疾要么就是老光棍,每一次相亲文菊都有遭受侮辱的感觉。而父母想把文菊早日嫁出去的心情就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样,这件垃圾扔不掉,他们心里就永远不干净,文菊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成了父母的心疾,他们对着文菊唉声叹气,文菊的娘隔三岔五就哭上一场,文菊嫁不出去,她娘觉得太丢人,文菊的日子,成了一种煎熬。
日子虽然煎熬,却也是弹指一挥间。一眨眼两年过去,文菊嫁人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父母也安静下来了。但是文菊的运气来了,父母两年前撒下的天罗地网终于在两年后网住了一条鱼,这条鱼就是邱国喜。
邱国喜一直在南方打工,做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的工厂在那座南方城市的郊区,厂里的工人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不出厂。也不是没有时间出去开眼界,但是开眼界要花钱,不要说别的,从工厂到市区光坐车就要十几块,吃饭要花钱,喝水要花钱,上厕所也要花钱,逛一下公园也要花钱。邱国喜在厂里工作五年只去过一次市区,他是徒步走到市区的,整整走了三个多钟头。到了市区啥都不敢买,也不敢乱看,因为你只要朝哪个摊位看上一眼,摊上的女人就会冲过来把你扯过去,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让你看,嘴里叽叽呱呱说着北方人听不懂的话,不买上一样东西就恨不得咬你一口。
那次邱国喜什么都没买,喝了两瓶矿泉水,吃了一碗过桥米线,上了两次厕所,算下来花掉了十八块钱,邱国喜心疼得不行,发誓再也不去市区了。
邱国喜计划在厂里做满八年再回家。他粗粗算了一下,如果做满八年,除去吃喝上的开销,他可以存下五万块钱,有了这五万块钱,他就可以回家干点什么,可以盖上三间新房,讨上一个老婆,余下的钱可以做点小生意,养家就没有问题了。但是邱国喜的计划被一次意外的工伤事故打乱了。他被机器切掉了两根手指,八年计划不得不改写。老板还算通人情,赔偿邱国喜六万块钱。老板说:“一根手指三万块钱,很划算了。”邱国喜自己也觉得很划算,拿上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太老实了一点,怎么就没想起和老板讨讨价,讨好了,多要上两万也是可能的。但是后悔已经晚了,火车朝着北方呼啸而去,过了广州,过了长沙,过了西安,过了黄河,到了长城脚下。到了长城脚下,就算是到家了。
断了两根手指的邱国喜也算是衣锦还乡,旅途中缺下的睡眠还没有补足,提亲的人就已经上门了,都知道邱国喜手里有一笔钱,那笔钱是乡下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那些天邱国喜家门庭若市,媒婆和月老络绎不绝,也有人直接为自家的姑娘做媒,也有把姑娘带来的,邱国喜觉得自己像皇帝选秀一样可以挑挑选选,那几天把邱国喜忙得头晕眼花,到后来他有些烦了,跑到镇上的浴池里一泡就是两天,既然讨老婆这么容易,那他就要认真地下些功夫,好好地挑上一个。
但是邱国喜不喜欢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小丫头。他觉得那种年龄的女孩过不好日子,他要找一个会过日子的老婆,找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婆,找一个不会把自己用手指换来的钱随便乱花的老婆。邱国喜的条件一出口,媒人们全都哑了。邱国喜已经二十七岁,想找个年龄差不多的根本就是水中望月,捞不上来。但是其中有人想到了文菊,这个人是梨树沟小学的胡学民校长,他对邱国喜说:“我们学校有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比你还大上一岁呢,你要不要?”
邱国喜说:“大一岁不算啥,只要品行好,会过日子,长得不丑就行。”
胡校长就把文菊的情况介绍了。胡校长曾经是邱国喜的老师,老师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不会掺一点假。在胡校长这一边,是真的想帮文菊,胡校长觉得文菊这些年过得苦,生活能够补偿文菊的也只有婚姻了。
胡校长在第一时间就去了文菊家,文菊娘听了喜得鼻头上的皱纹都开了,恨不得马上就把文菊嫁过去,赶着文菊立时就去和邱国喜见面。
但是胡校长不急,胡校长最懂文菊的心思。他把邱国喜的情况详细介绍给文菊,再三强调邱国喜虽然断了两根手指,但是对生活不会有太大影响。
文菊苦笑一声说:“断了两根手指我不在乎,我也没有资本在乎,我再不嫁出去,就是对父母的大不孝了。”
第二天中午邱国喜就到学校和文菊见面。刚刚放了学,教室里空荡荡的,文菊坐在讲桌后,邱国喜坐在第一排的课桌上,胡校长给他们做了介绍就回家了。
文菊第一眼看见邱国喜就愿意了。邱国喜说不上有多帅气,但是给人的感觉清清爽爽,五官干净,因为久在车间干活的原因皮肤也很白,个子不高不低,没有文菊想象中的油腔滑调。文菊一直担心出门久了的人会变得油腔滑调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但是邱国喜没有这些毛病,他好像比文菊还要害羞一些,脸上笑笑的不知道说什么,挺紧张的样子。
文菊倒显得大方些,她问起邱国喜在外边打工的情况,这一问,邱国喜的话就多了。五六年在外漂泊的经历,故事一箩筐一箩筐地讲不完,酸甜苦辣说得文菊有些心疼。
邱国喜初见文菊心里也是愿意了的。他也说不清具体感觉,就是觉得愿意,觉得他要找的老婆就是文菊这样的,文菊说话透着亲切,神态透着亲和,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没有多少陌生,邱国喜觉得这就是缘分到了。
文菊也不像别的女孩,先把对方家里的情况问个清清楚楚,然后问有没有新房子,结了婚是单过还是和公婆一块过,然后就要看邱国喜的手,看看断掉的是哪两根手指,是不是很难看很吓人。
文菊一样都没有问,她只是很随意地和邱国喜聊天,聊着聊着就感觉很熟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就加进了一些玩笑,文菊笑的时候抿着嘴,邱国喜笑的时候脸一下子红了,他就把脸扭到一边不让文菊看,文菊心中的爱意,就在这一刻悄然萌生。
后来邱国喜把自己断了指的手伸开来让文菊看,问文菊:“你要是嫌弃就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文菊走过去,看见两根齐齐断掉的小指和无名指,断茬处长得圆圆的,并不难看,只是让文菊感到心疼,因为有了爱意,这心疼就显得真真切切,没有一点虚假。文菊用自己的双手把邱国喜的残手包在中间,紧紧包着,然后,文菊的眼睛红了,泪水星星点点地落下来。
邱国喜站起来,文菊马上偏了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邱国喜用那只健全的手扳过文菊的脸,四目相对,都被对方的目光电到了。邱国喜放开胆子抱住文菊,两个人紧紧抱了,都不想松开,直到听见胡校长的一声干咳,两个人这才吓得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