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德清早下地干活这件事,其他村人问问,政德答答,过去也就过去了。摆渡的王秃子听说后却记在心里忘不掉。政德与王秃子两家不算远,中间相隔一块空地,两条村路,三条巷子,四家房屋。清早五更天,王秃子听见政德惊天动地的三声咳,一下惊醒来,扑腾坐起身。王秃子家里的不知道王秃子这是怎么啦,迷糊着两眼问,你五更天起床做什么?王秃子不想跟老婆说实话,可不说实话又不照(行)。
王秃子说,俺白天听村人说政德天天清早去下地干活,莫不偷摆俺的渡船?
王秃子老婆一激灵醒过来,想一想眼睛又合上。
王秃子家里的说,你这是乱猜疑,船上的篙在俺家,船上的棹在俺家,你说他政德怎么能把渡船摆过河去呢?
王秃子说,这还不容易呀,他政德人坐在船上,放两只脚在河水里一划一划地也能把渡船摆过河。
王秃子家里的躺在被窝里浑身颤抖,“格格格”地笑起来说,你摆这么些年渡船,俺从没见你光脚划过一回船。
王秃子不笑,头上的秃斑一红一亮,一亮一红,觉得老婆真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王秃子说,他政德是个什么人?他多精明?你拔他的一根头发丝迎着亮光仔细地瞧一瞧都是空心的。莫不他天天早上去河边摆俺的渡船,俺天天早上在家里睡大头觉都不知道?
王秃子就是这么一种人,一旦想起一件事,头上的秃斑就一红一亮、一亮一红地停不下来,像是警车上面安装的警报器。
王秃子家里的劝慰说,不会的,他政德再精明也不会真的能用两只脚就把渡船划过河去,你还是安心睡觉吧。
王秃子头上的警报器一闪一闪的,伸手抓一件衣服,就想穿衣服起床。王秃子家里的眼疾手快,一伸手赶在他前面把衣服夺下来。王秃子家里的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行动是有力的。王秃子家里的一张脸在灯光里半明半暗的,是谄媚的,又是淫荡的。一切“行动”全部流露在脸上。王秃子喜欢在五更天跟他家里的做一做夫妻间的功课。两口子白天各忙各的活,王秃子忙摆渡,他家里的忙庄稼或家务,一天忙下来又疲又乏的,到晚上没气力做夫妻间的这种事。一觉睡醒来,尤其是五更天,神清气爽的,正是做这种事的好时辰。十有八九的,王秃子都是被政德的三声咳吵醒的。王秃子会跟他家里的说,政德的三声咳都过了,我也该下地干活了。王秃子下地干活不是真下地干活,是睡一睡他家里的。他家里的肚皮就是他精耕细作、乐此不疲的一块自留地。
这个五更天王秃子的一颗心不在他的自留地里,早早地跑到政德身上,早早地跑到渡船身上。
王秃子坚决地撇下热被窝里的女人,快速地穿上衣裳说,俺要快点去河下亲眼瞧一瞧,俺要赶在政德前面去河下。
王秃子家里的失去脸面,一掀被子,把许多诱人的部位都展示出来。
王秃子家里的警告王秃子说,你可得想好了,想清楚了,就怕有一天你想种地没地种,变成一个失地光棍了。
王秃子去意已决,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已经是深秋天,五更头很冷,空气黏黏稠稠地染上一丝一缕的寒意。王秃子这些天没有早起过,不知道天气冷成这样子,他穿着平常的单衣服出家门,冷得他不知道眼前的一条路该不该继续往下走。王秃子把一股冷气往政德身上撒,战战抖抖地骂,说俺就等着你偷俺的渡船呢,过一会俺不把你掀翻河里喂鱼喂鳖,俺就喊你三声亲老子。
淮河有这么一点好,昼夜醒着,四季亮着,就是半夜里,就是夜黑天,河心河边也能看个清清楚楚的。远远地瞧见那只渡船依旧自由自在地漂摇在河面上,王秃子放下一颗心。这说明他政德还没到渡口,这说明他政德还没得手偷摆渡船。王秃子放慢脚步,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咧开大嘴很得意地笑一声,自己跟自己说,今个早上俺倒要大睁两眼地看清楚,他政德怎么趟水上渡船,又是怎么把渡船摆过河对岸?
王秃子找一处避风的所在躲起来。这是一处没水的干沟。王秃子贼头贼脑地盯瞧着一条延伸过来的村路,盼着政德快一点走过来。
王秃子等候半个时辰,又等候半个时辰,还是没见政德的人影子。一些寒风绕过来找见王秃子,使劲地往他脖子里吹,使劲地往他裤裆里灌。王秃子缩身蹲着,两只胳膊紧抱一团,上下牙齿还是一磕一碰地颤抖开。
村路上一直空空荡荡的。政德没有走过来,别的村人也没有走过来。王秃子等候得有点着急了。这时候,政德是王秃子的怨敌,又是王秃子的亲人。王秃子咬牙切齿地说,政德呀政德,你怎么还不过来呀,政德呀政德,眼见着天就亮了呀。
天色一截一截放开亮的时候,政德大摇大摆地朝着渡口走过来。政德没走真正的通往渡口的一条村路,身影偏移得很厉害,抄一条河边的斜岔路。这天早上,政德肩上扛着一把铁锄,锄头不安分,一路悠打悠打地划拉着王秃子的眼神。
王秃子哪里会知道政德的路线呢?政德来这么迟不说,还走一条不明不白的斜岔路。王秃子的一颗心一缩一揪地紧出一丝疼痛,两眼怒出两团火。王秃子自己跟自己说,稳住、稳住、再稳住,要等到政德脱赤脚趟水下河里,要等到政德想上渡船没能上渡船的当口,才能恶狗一般扑过去。政德一步一步地挨近渡口,一步一步地走上渡口。在王秃子虎视眈眈地注视下,政德站住身,该弯腰的不弯腰,该脱鞋的不脱鞋,该趟水的不趟水,一副悠闲的样子并不急着去上船,并不急着去渡河。政德悠闲,王秃子不悠闲;政德不着急,王秃子着急。王秃子小声地催促说,你个政德快点弯腰呀?你个政德快点脱鞋呀?你个政德快点下水呀?政德两只眼悠悠闲闲地望一会河面,瞧一会渡船,一转头往回走。
这种结局王秃子没料到,他的头脑一时三刻糊涂成一团浆,大呼小叫地跑出避风处。
——唉,政德,你莫慌回村子。
——唉,政德,俺有话跟你说。
王秃子一惊一叫地闪路上,反倒吓出政德一大跳。
政德问,你个王秃子大清早的躲藏在干沟里做什么?
王秃子“吃吃哈哈”地发抖说,俺这不是等候着你上渡船过河吗?
政德疑惑地看一眼王秃子,猜不透他冷冻一清早的花花肠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王秃子这么早来河下绝不是为了摆渡船。
政德一脸疑团地问,俺这么早过河去干什么?
王秃子问,你大清早的不是要下地干活吗?
这一刻,王秃子装成一个热心肠的摆渡人,更像是专门过来摆政德过河的。政德保持着一副警惕性,不愿承担王秃子这份人情,更是不愿现在过河下地去。
政德说,我下地干活也要候吃过早饭呀。
王秃子站在政德面前,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了。
政德说,你也回家多加一件衣裳,哪有这么早过河干活的村人呀?
这么一来,王秃子还能当政德面干些什么事呢?只好一脸晦气地跟在政德屁股后面一起回村里。王秃子跟在政德后面一边走一边发狠地想,今个早上俺没逮住你,明个早上、后个早上,总有一天早上俺能逮住你,你总不能天天早上都不过河吧?王秃子暗暗地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游击战的心理准备。走进村子,两人的家一步一步近了。临分开,政德还是回头问王秃子说,想来想去俺还是不知道你干么大清早的躲藏在河下的干沟里?
王秃子说,许你五更天去家后茅厕解大溲,就不许俺清早来河下干沟里解大溲?
政德笑起来说,啊啊啊,俺说呢,嘿嘿嘿。
王秃子一下把话题扯到这么远,政德更是不相信。
这个清早一冷一冻一折腾,王秃子弱不禁风地伤风了。
王秃子走进房屋,遇见暖空气,“阿嚏、阿嚏”连续打出三个喷嚏,两串清水鼻涕从鼻孔晶莹剔透地流出来。王秃子知道不好了,一头钻进被窝里,盖上一床被子身上觉着冷,盖上两床被子身上觉着冷,一下盖上三床被子身上还是觉着一个冷。王秃子吩咐他家里的赶紧烧姜汤,说俺头疼难受,怕是感冒了,你烧两碗姜汤俺喝下肚子里,看可能发出一身汗。
他家里的问,你趟水下河受凉啦?
王秃子说,俺趟水下河干什么?
他家里的说,你不是去逮政德偷摆渡船吗?
不逮人,不下水,身上怎么会这么冷?王秃子家里的也是不清楚五更天的外面有多冷。
王秃子不回话。怎么回话呢?“阿嚏、阿嚏”动静很大地又流出两道清水鼻涕来。
王秃子连着喝下三大碗姜汤,催出一身汗水,濡湿三床被子。待汗水晾干,被子焐干,整个人还像是呆在清早的干沟里,身子骨筛筛抖抖地连着床、连着被一起晃。王秃子知道不止是伤风感冒了,怕是发烧了。想喊老婆,张不开口。想起床,动不了身。迷迷糊糊的,瞧见政德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王秃子说,俺今天不摆渡了,谁个都莫想去河那边干活。政德不说话,两手明明是空着的,一眨眼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把锄,冷不防地高高地举起来,一闪一亮,照着王秃子的脑袋刨下来。王秃子猛然一惊吓,人连着三床被子一起滚落地上,嘴里惊恐地喊叫起来说,不好啦,政德杀人啦!不好啦,俺的脑袋被刨下来了!
他家里的慌忙跑过来,搀扶起王秃子,瞧见他脸红通通的像个猴屁股,搭手一摸滚烫滚烫的。
王秃子依旧头脑迷糊着,嘴里依旧喊叫着说,不好啦,政德杀人啦!不好啦,俺的脑袋被刨下来了!
他家里的使劲摇晃着王秃子说,你快点醒一醒,你这是发烧说胡话啦?
王秃子愣愣怔怔地醒过来,不见政德的人,不见政德的锄,摸一摸脑袋也还是长在肩膀上。
他家里的说,俺扶你去王麻子家看一看吧?
王麻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家里开一间小诊所。
王秃子龇开一嘴黄牙,“哈哈哈”地笑起来。
他家里的问,你的头脑还没醒?
王秃子说,俺这是笑政德呢,让他狗日的等着瞧,看看到底是他杀掉俺,还是俺杀掉他?
王秃子红通通的脸上一下布满一层黑沉沉的凶相。
他家里的害怕起来问,你的头脑发烧烧出毛病啦?
王秃子回答他家里的说,你的头脑才发烧烧出毛病呢!
王秃子赶紧下床,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去村委会见村书记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