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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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上班后的一个下午,朴顺义被政委叫到办公室。
一进门,朴顺义发现政工室主任和治安大队长也在座,两人脸上都如沐春风,心里便开始忐忑。年前,他提出要离开治安大队,死活再不干抓嫖创收的工作,但别的单位都虚与委蛇地不愿接受,让他怄饱了一肚子气。治安大队长虽然客气挽留过,但那也只是碍于多年共事的情面,现在究竟何去何从,他心里没底。政委此刻召见,他猜想,必定就为这事。
刚落座,政委甩一包软王烟给他,寒暄道:“朴队长,春节过得热闹啊。”
朴顺义把烟推回去,半开玩笑说:“政委,只有下属给领导送烟的理,哪有下属抽领导烟的份。我没烟送你,抽你的烟不像话。”
治安大队长垫一句:“你言下之意是说政委搞腐败咯。”
“抽烟不算。”政委很年轻,是从市政法委空降下来的,平时爱开个玩笑,不摆领导架子,和下属合得来。他对朴顺义这番酸不啦叽的话并不介意,只说:“朴队长,这包烟你先收起,大过年的,就当是打牙祭。实话跟你说,我的烟瘾大,基本口粮是一天三包,平时到我这里,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一年仅限一次,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啦。”
朴顺义觉得刚才的话不很得体,赶紧转移话题:“政委,给你提个意见,再不要在公开场合左一声队长右一声队长地叫好不好?人家喊我队长,那是日弄我。你当领导的代表组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
政委打断朴顺义的话,说:“老兄,你现在是名符其实的队长,我没日弄你。”说着,他从屉子内拿出一份文件,抖了抖说:“局党委上午开会刚研究,决定提拔你为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你想撂挑子,组织上却偏要给你加担子。”
政工室主任照着政委的意思顺杆爬:“朴队长平时的工作不错,成绩有目共睹,局领导一直在考虑重用,你的提拔属实至名归。”他转向朴顺义:“老兄,这应该是件喜事,祝贺你!”
朴顺义心知,政委在走程序,这就是所谓的履任谈话,下面该他表态。可事情来得突兀,也超出了朴顺义的预期,他显得有点难为情,一时嘴拙,竟连句感谢的话都接不上来,以致出现短暂的冷场。
治安大队长是个人精,马上补台说:“这样吧,晚上治安大队做东,请政委和主任吃个工作餐,为朴大队长荣升意思一下。”
朴顺义立马反应过来,抢说:“这不合适吧?应该我请。”
大队长拍一把大腿:“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能得到提拔,说明局里对我们治安大队的工作很重视,队里要表示感谢。再说,你现在是副大队长,我俩同在一口锅里吃饭,不能说你请我请,应该说——我——们——请。”
有的人说一堆好话屁事不顶,有的人哪怕三两句,就能把人心收拢。大队长就有这本事。朴顺义心里像点着火,热烫烫的。
最后,还是政委一板拍下来:“朴大队长,用不着你个人破费,我们晚上吃治安大队。”
新年刚上班,大家都还泡在喜庆里没缓过神来,观望、等待着局里调位子,队里拿盘子,上班只点个卯就溜岗了,整个治安大队基本上一盘散沙。朴顺义从政委办公室出来,下楼回到自己的三中队办公室,原先两名手下“大郭”和田果果都不在,正好清静。他掩上门,独自琢磨起提拔这件事。熬到如今,朴顺义已经过了浮躁的年龄,断不至于升个副大队长就沾沾自喜得发烧。他是觉得这样的好事来得有点蹊跷,大队长事先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搞突然袭击?原先,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带着大郭和田果果没日没夜抓嫖创收,给治安大队的小金库里扒拉进不少银子,替大队长解决了运转困难的头道难题。领导在各种场合都表扬他,提拔的风声一直在传,而且民意沸腾呼声很高。可每次到最后总有人横插一杠子,挤到他前面去。就好比一个没买车票的人,突然翻窗子进去,横不讲理地霸占他的座位,朴顺义持着票居然毫无办法,被赶下车来!现在,朴顺义早没了那份野心,甚至嚷嚷着要离开治安大队这个鬼地方,随便混饭吃,偏偏无心插柳天降大任,生活的逻辑有时就这般颠三倒四不讲道理。他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姜副县长是否无意间影响着自己的仕途,二是治安大队长为留住他和局领导暗渡陈仓,给他颁发个“安慰奖”。现在这时风,他打死不相信什么任人唯贤,更不相信狗屁公正公平!这件事情尚未理出个头绪,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大队长笑语春风地走进来。
大队长对全年工作已有通盘考虑,他是来向新任副大队长吹吹风,征求朴顺义的意见。“我想把五中队并进你的三中队来,原先的行政内勤和业务内勤合二为一,多出一个人也加在三中队,这支队伍归你带。”这算一个新年大礼包。在治安大队,每名副大队长带一个中队,分一块责任田,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现在,大队长一下子要给他安排六名警力,这是朴顺义没想到的,也是建队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
原来的五中队,中队长是迟哥。迟哥姓池,叫池远国,年龄小朴顺义一轮,虽说也是军转干部,但在朴顺义面前资历尚浅,只算个新兵蛋子。迟哥平时油腔滑调,看谁都不顺眼,可真要他干件事情,又总是眼高手低,跟拉磨的懒驴一样不上道,作风散漫更是大队第一号人物。每次评比,他所在的五中队都玩尾巴。结果一出来,迟哥还要涎皮死脸缠着朴顺义请客,理由居然是没有他五中队这泡牛屎,三中队这朵鲜花该往哪儿插?对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角色,大队长奈何不了他,曾几次想把他撵出治安大队,像鼻涕一样擤掉,结果拿出来在党委会上讨论,人人都当哑巴——迟哥的表姐夫就是姜副县长,局领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人投鼠忌器。迟哥也曾在某些场合公开放狠话,言称公安局他想去的部门谁都挡不住,他不感兴趣的地方,哪怕用八抬大轿抬他也不会去,就是开挖土机来也休想搬得动他。现在,大队长把这么个难剃的刺头甩给朴顺义,等于是先喂了朴顺义半口砂糖,接着再给他嘴内硬塞进一坨屎,他不吃都不行——刚刚当上副大队长,朴顺义除了感恩,讲价钱的资本半点都没有!
“任何一项工作,时间干长了都患职业病,美人看久了还出现审美疲劳嘞。你对抓嫖那一套很厌烦,我理解。但我们端着这个饭碗,嫖娼案子归口治安管,你又在这方面经验很足,这副担子暂时恐怕还得由你挑起来,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大队长把过滤嘴摁灭在烟灰缸里,接着说:“好在今年整合了力量,我给你多加派人手。人多力量大,抓嫖抓赌一声吼,没问题。老兄啊,有些事情你尽量安排下面去干,凡事不必躬亲,把把关就行了,重点培养接班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都要准备上沙滩。”
朴顺义期期艾艾地说:“我原则上服从安排,但,怎么说呢?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队长没答话,他等着朴顺义把话说完。
“我想调整一个人。”
大队长摆摆手:“别说了,你说的是谁我心里有数。实话告诉你,动谁都可以,唯他不行,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个,你懂的。”大队长走拢来,拍拍朴顺义的肩膀,语气里满含感叹的意味:“‘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朴队长,你就是那杯解忧的酒啊。”
大队长刚离去,老婆邹月琴就打电话进来,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饭。一般情况下,朴顺义是不回家吃晚饭的。在吃饭问题上,朴顺义有自己的三原则:早晨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他听信一位养生专家的话:晚上的饭多半是吃给医生的。所以,除了推不掉的应酬,朴顺义的晚餐不吃饭,只吃苹果、香蕉之类的少量水果。老婆知道他这生活习惯,只在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电话他。但今天邹月琴没说家里来了谁,只催他早点回去。朴顺义疑惑地问:“晚上有个应酬,不在家里吃,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老婆说:“是喜事,你儿子有工作啦,刚才接到劳动局的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就去办手续。”朴顺义随便应了一声,把电话挂掉。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这是多年来少有的一个暖春。晴好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得清澈、深邃,看起来更显旷远。阳光把大地抹上一层金色,泥土里到处冒出湿热的水汽。朴顺义的目光落在远处铁路护坡上,那里绽放着一簇簇金黄的野菊,旁边是一片浓密的林子。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嘶鸣的长笛惊飞林子里的群鸟。它们像一支支利箭射向高空,翱翔一番后又叽叽喳喳坠入杂树林里。朴顺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然后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心里顿然有种清水洗尘般的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