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鸟的鸣叫声有时让杨槐树高兴,有时让他伤心。
鸟是有情绪的。他第一次发现。高亢、低沉、婉转、呜咽、欢快、忧郁、悲伤、短促、悠长,鸟儿有自己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被杨槐树破解后,他被自己感动了。
偶尔有一次,他似乎看见了它。一只全身长着绿色羽毛红冠的鸟,小巧灵活,倏忽不见。他不认识鸟,觉得只有这样鸟才配这样的叫声。他用纸盒做了间小房子,房子里用棉花和布做了一个小窝,里面放上了瓜子、米、花生米、水果,过两天把小房子收回来看看,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一次,他看见了几只鸟爪印。显然它来过,但它没有接受他的任何食物。
那些鸟爪印有的清晰,有的虚化,完全是国画的笔法。又像竹叶,有的纤细有的厚重。它来过,这让杨槐树很感动。
一只聪明的鸟,一只孤傲的鸟,一只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鸟。像他。
在人类或许已经找不到知音,但他在鸟界有。它来看他了,它们的表达方式更直接,从不掩饰。
米兰找到了自己的巨人,她坚决不透露对方的姓名,但杨槐树知道那男人一定很有钱,否则不会进入米兰视野,不会成为她的猎物。
杨槐树尽管有些愤怒和伤心,但他必须装出很男人。不装也不行,米兰逼着自己要装,分手时给对方一个高大的身影,远比哭丧着脸、死气白赖强百倍。
是米兰约他吃的分手饭。吃饭的地点定在一家叫“阳光水岸”的餐厅。餐厅不大,临水,装修典雅,价格不菲。
“哎呀,真应该把吃饭的钱折现,省我一个月房租。”刚落座,杨槐树故作幽默。这时总不能悲伤缠绵抱头痛哭。
“槐树,你是该有一间自己的房了。说实话,每次去你那我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地面的马赛克支离破碎,马桶锈渍斑斑,水龙头一开水都是黄的,老觉得自己洗不净。”米兰说。她把菜单递给杨槐树。
“但床还是结实的……给我来份爆炒鱿鱼。”杨槐树没看菜单,兀自点了支烟。
米兰劈手夺下。“你不是不吸烟吗?别故意做给我看,其实心底不知怎么偷着乐呢——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甩了那个傻女人了!”
杨槐树脸一红,倒不知说什么好。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说难受他丢不下那份面子。米兰给他找了面子,不让自己尴尬。尽管彼此心里都有数,可戏总要演完。既然我很男人,男人也应有悲伤的一面啊。无论是真是假,过程总要演完。要你找台阶吗?聪明的傻女人。
杨槐树在心里说。
“说说你的‘巨人’情况,也好让我艳羡一番呀。”杨槐树主动问。其实他本来决定吃饭自始至终坚决不问那个男人的情况,以淡漠来表明自己并不在意她的去留。但米兰这样了,自己也要主动一些。来而不往,非礼也。
“钱多头发少,权大胆子小。这不都是这些人的通病吗?中年男人的恐慌,或者是性恐慌。他们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呵护她宠着她证明自己的伟大。呵呵,以后你也会的。”米兰轻轻抿一小口红酒。
“什么条件?”杨槐树问。
“先给我买套房,三年之内如果解决不了‘转正’问题,六十万。”米兰不紧不慢地说,仿佛在说一桩生意或者别人的事。
“是‘转正’优先还是钱优先?”
“根据情况吧。‘转正’也是考虑范畴,毕竟他有很多中年人的优点,而且事业也大。我也想先有个稳定期。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米兰像是在征求知心朋友的意见。
“十六字方针:占领阵地,扩大战果。纵横驰骋,实现抱负。”
“哥哥果然厉害,出口成章,逻辑严密,严丝合逢。”米兰笑着说。但杨槐树明显看出她笑得不自然了。心里一软:有必要这样对待和自己睡了一年的女人吗?你能给她什么呢,能给她想要的吗?觉得自己有些刻薄。用刻薄来掩饰情场失意,还是不男人。
“你为什么叫槐树啊?”米兰问。
“我们那里到处都是老槐树。我妈是在一棵老槐树下生的我,乡下人起名字简单。”
“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越简单就越有道理。槐树生命力强,材质好,花香可入药可食,但也有刺,扎人。”米兰把一块爆炒鱿鱼夹进他的碟子里。
“谢谢。也祝福你。”杨槐树真诚地说。
“谢谢。”米兰头低下来,眼红了。“你也买间房子吧,毕竟有自己的房子是件很重要的事。目前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我也在考虑。可你一走我就买房,似乎觉得挺不地道的。”杨槐树笑了。他不想把气氛搞成生离死别会。其实自己心里有数,如果去除她应得的工资,首付都很难完成。穷人是最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
“槐树,如果将来我穷途末路了,你愿意收留我吗?你如果不买房,我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啊。你不会让我内心不安吧?”米兰说。
“我可以做你避风的港湾,如果你愿意。尽管我这个港湾不一定能遮风避雨。买房的事将来再说吧。我其实现在挺怕下班的,下班我就不知去哪了。心里空了。明天我让会计把你应得的工资算给你。对不起,我没能让你获得更多。”他声音沉下去。
“槐树,求你件事:工资的事别忙着算,算你欠我的。我想让你欠我的,否则我们以后真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米兰看着他眼睛说。她的眼此时清澈见底,杨槐树无法拒绝。
“好吧。我们就此别过。”他站起来。
“再见。”米兰伸出手。杨槐树轻轻一握,米兰拥抱了他。杨槐树木然地拍拍她的后背。从此别后,山高水长。
第二天,他就买了房,而且是现房。其中一部分是米兰未结算的提成和工资。他的窗前有了一棵槐树——一个植物的自己。而且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这个世界也是一棵树,自己也是一只鸟栖息在树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只什么鸟。但,是鸟就要有窝。
在整理米兰留下的办公桌时,一张遗留在抽屉夹缝中的发票引起了杨槐树的注意。这是一张医院的手术发票,四百多元,是米兰的手术费用。她什么时候动手术了?不可能是流产。他们在一起时尽管很疯狂,也是确保安全的疯狂。他从网上一查资料,发现这个医院最出名的还是处女膜修复术,价廉物美。
呵呵,真滑稽。他捅破的不过是一个人工谎言。
他把发票仔细折叠好放进柜子。也算是一个纪念吧,纪念当时可笑的感动。他想起为什么那天米兰显得伤感,因为伤感可以冲淡仇恨。
米兰走后,业务量大跌。杨槐树都有放弃公司的准备了,他只留下一名业务员苏红,值班接电话,接待来访。他自己在外面疯跑,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名片送到不同的手中,粗砺的、纤细的,傲慢的、和气的。目标只有一个:你有东西给我卖吗?
晚上疲惫地进家(现在他把自己的房子称之为家)。灯光里,窗前槐树暗影重重。那只鸟现在也睡了,他没有听见它的叫声。他熄了灯,怕吵醒它。窗前,月光下,槐树微微摇动。似摇篮。
米兰,现在你站在“巨人”的床上吗?
是啊。站在床上是为了将来能站在他肩上。槐树深处的米兰说。
手机有“滴滴”的短信声。这个时候会是谁呢?米兰吗?他们分手后,他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甚至一个短信问候都没有。她也没有打过来,仿佛是拔河,无声地对抗着。谁先松劲谁就输。
是个陌生号码。“黄总,有一内部消息:市轻纺局有一部分资产要处置(原纺织厂),估计有三千万以上。目前事情尚未明朗,先期工作跟上。事成后老规矩。鹏弟。”
是谁发错的。他正准备删除,突然呆住了。“黄总”一定是万利拍卖公司的黄风,总经理。米兰喊他黄蜂。他抢业务像黄蜂一样蜇人,叮上就不松。米兰用词一向精辟、准确。
一个叫“鹏弟”的人为黄风提供了一个信息:轻纺局要处置一部分资产,价值三千万元。如果拿到标的拍卖成功,佣金至少可以收到一百五十万元。这对杨槐树来说是一块大大的肥肉,一个足可以让他翻身的资本!这样的“肥肉”难得一遇,但遇到了,任何猎物都不会轻易放手。
难怪万利公司生意那么好,原来他暗地里花钱买一帮“线人”。这些线人就是黄风放出去的苍蝇,只要有一点血腥味,立刻就“嗡嗡”叫。
现在的问题是,黄风放出去的“苍蝇”报信报错了,而且报到了同样寻找“血腥”的杨槐树手中。
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几分钟之内形成。
天无绝人之路。
“鹏弟,谢谢你的信息。事成后当然是老规矩,但轻纺局长我不熟,老弟可否提供一些信息?风哥。”对方是弟,自己肯定是哥。
“局长叫梅林,女性,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虎狼之年,呵呵)。不烟不酒不收钱,几乎没有爱好,可能刀枪不入。就看兄的手段了!是人就有缺点。亲兄弟明算账,给多少点数?鹏弟。”
这把杨槐树难住了。他不知道黄风和他们是怎么做的,索性试探了再说。
“鹏弟,风哥最近不景气,十个点如何?风哥。”
“哥,怎么这次小气了,二奶花钱太大了?可不敢重色轻友啊。呵呵。鹏弟。”
“好,加五个点。哥主要考虑这事可能投资大,费事。事成后我们弟兄们还不好说!如何?风哥。”
“这还像兄弟。明晚有时间没?兄弟聚聚。鹏弟。”
见面岂不露馅了。赶忙回短信。“哥出差在外,明晚不一定能赶回,改天我约你如何?风哥。”
“好吧。好像那女人喜欢菊花,家里除了这花没别的。其他再探再报。鹏弟。”
“好,哥先谢了。只是这消息千万别再泄了。晚安。风哥。”不能说多了,惹出其他问题来不好解决。所以尽管局长的消息寥寥,但还是需要尽快结束沟通。
“放心吧,风哥。这事目前还在局长心中酝酿阶段,不可能泄密。祝哥好运气。鹏弟。”
倒在床上他再也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考虑一个问题:怎样不动声色地接近这个刀枪不入的女局长。杨槐树对自己最满意的是,越是复杂、艰难的问题越能引起他的兴奋。好,咱唱一出李代桃僵的好戏!
窗外那只鸟开始唱歌了,悠长、婉转。突然,他似乎听到还有一种不同的唱腔在和,声音嘶哑、短促、淫亵。他走到阳台上用手电往树上晃了两下,一只黑色大鸟“嘎嘎”两声遁入黑色天幕。
它不应该在这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