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王郎在瘦骨嶙峋的带领下,过了黄河,到河东去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瘦骨嶙峋告诉王郎,那个姓范的人家的爷爷解放前开了一家很大的商号,赚了好多钱,家里的银子堆成了山,购置了好多田地和房产,真是富可敌国。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财产分了大半年,成群的牛羊无法计数,被公家没收了的田地跨江跨河,坐上飞机都得走半天。再后来,公家又“落实政策”,把没收的部分东西和房子返还了他们,虽没有以前那么富足了,但仍然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实行市场经济后,他们有传统的做生意经验,生意马上又红火了起来,现在他们非常有钱。这几年,子孙后代赶时髦,要给他们的爷爷娶几个“二奶”,所以,只要有好女人,人家愿意花钱。瘦骨嶙峋说,只要有好相,肯定能谈成,赚好多钱。王郎不知道“二奶”是什么,就问瘦骨嶙峋。瘦骨嶙峋说,过去叫姨太,现在叫“二奶”。王郎心里也终于明白走时狐仙说的话了。这世道媳妇不是男人的私有财产了,男人跟媳妇也不再是脚跟鞋一样的一一对应关系了,一个脚可以穿几个鞋,一个鞋也可以被几个脚穿,大脚可以穿小鞋,小鞋可以穿在大脚上,别扭死也没人笑话,甚至越别扭越时髦,越别扭越惹人追赶。
他们走了好长时间的路,来到一个小山坡前。瘦骨嶙峋告诉王郎,范家住在山坡的那边,祖坟就在这个坡上面。他说范家的祖坟修得富丽堂皇,可威风了,活人来了都流连忘返。瘦骨嶙峋要带王郎上去参观参观。
走到半山腰时,跟在后面的瘦骨嶙峋突然发现走在前面的王郎没有脚印。瘦骨嶙峋以为他视力出现了问题,擦了擦眼睛,又仔细去看,就是没有。不但没有脚印,他还发现王郎连脚后跟也没有。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里讲的,鬼没有脚后跟,走路没有声音,马上意识到前面这个家伙不是人,是鬼。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感百芒刺背,腿发软,脚无力,口发干,浑身上下麻丝丝的。但凭他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他一定不能说破,要稳住,设法离开,否则就会大难临头。于是,他对王郎说:“大……大哥,你去参观范家坟地吧,我到他们家里去,跟主人商量一下,看咱能不能做成生意。”
王郎这时巴不得瘦骨嶙峋离开,自己一人寻找媳妇,回答道:“你去吧,大哥。”
瘦骨嶙峋走后,王郎加快脚步,很快就到了范家坟地。跟瘦骨嶙峋说的一样,范家的老坟地确实排场得很,简直就是一个鬼蜮里的大都市。都市不仅占地面积大,修建得十分讲究,厅楼阁榭,小桥流水,绿草葱茏,树木繁茂,整个一个阴森宜鬼住的世外家园。王郎不禁感叹,同样是一个世界,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在这里,哪怕待上一宿,也不枉做鬼一回!
徜徉在从未见过的世界里,王郎忘记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转了好一会,来到坟地的最上面,看见一个装饰典雅的旧坟头旁边新填了几座新坟头,一字型向两边排开,新填的坟头多数上面稀疏地长了些小草,只有一个好像刚修的,还散发着新鲜泥土的味道。可能是心灵感应的原因,他在刚才连续不断的深思和流连中突然碰到一个寻找媳妇的记忆。这个记忆差点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人,咋就把这挡子事情给忘了呢?回过神来的王朗,马上意识到,那个新坟头里面埋的多半就是他被贩卖来的媳妇。于是,他向那个新坟头走去。但当他走到离坟头几米远的距离时,感到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冲撞得他无法靠近,离得越近,阻力越大,还有一种灼烧的感觉。无法靠近媳妇坟头,他只能站在远出,呼喊他媳妇的名字。叫了几遍后,他看见坟头上开了一扇窗户。但窗户一开,坟头四周的桃木橛子立刻散发出耀眼的光,光芒在气流的带动下,直往窗户里钻。他媳妇只好又把窗户关上。他才明白了刚才那股电流一样的东西来自何方,多亏他离得远,再靠近一点,可能就把他烧着了或者击穿了。刚才透过窗户,他看见媳妇就站在里面,虽然时间很短,但他已经看清楚了。他媳妇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憔悴,白白胖胖的,好像比原来年轻了,洋气了,像城里人了。他媳妇梳妆打扮得很整洁,头上戴着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饰品。他觉得媳妇生活的不错,心情也不是很坏。这让他下意识地更加着急!但他顾不得多想,大声喊叫:“小花,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赶快出来跟我回家吧。”
听见他的喊话,他媳妇又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声音很轻,但很急催地说:“小声点,别把老爷吵醒。”
“老爷是谁?”王郎觉得云里雾里的。
“你不要说了,赶快离开。”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么让我赶快离开?他们是不是威胁你了?”
“没……没有。我很好。”
“那你是自愿来的?”
“也……不是。”
“那你赶快出来,我们回家!”
“你看我能出来吗?”
“他们把你囚禁了?那我去报案。”
“不要去,报了也没用。”
说完,窗户关上了。王郎再怎么喊,他媳妇就是不开窗户。媳妇再也没有出现。王郎心想,肯定是范家人来了,不让她开窗户,她肯定也是没有办法。王郎觉得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带走他媳妇,他只能悻悻地离开范家坟地,沿着来时的路,向山下走。一边走,一边想他媳妇刚才说的话中“老爷”,又想到瘦骨嶙峋说的“二奶”,以及坟地排列的位置。种种迹象表明,他媳妇被拐卖后,不是像狐仙说的那样给范家公子当媳妇了,而是给范家老爷当“二奶”了。这公子老了可以成为老爷,那时“公子”和“老爷”就是一个概念了。但“媳妇”跟“二奶”怎么能是一个概念呢?狐仙没有说对呀!看来狐仙也有说不对的事情。其实,狐仙没有说错,错在王郎。他怎么能想到彼时的狐仙算不准此时事情的道理呢?
想到自己年轻的媳妇给一个骚老头做“二奶”了,王郎恨得钢牙都要咬碎了。于是,他决定明天到当地政府去告状,运用法律武器为他媳妇讨个说法。
天色已经晚了,他得找个地方睡觉。他不想离媳妇太远,就在附近一个废弃了的烧砖用的土窑子里住了下来。胡乱吃喝了点东西后,他就躺下准备睡觉。可他怎么也不能入睡。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他媳妇的影子,有跟他在一起时的贫穷样子,也有白天一闪而过的那个富贵形象。两种模样交替放电式的袭扰着他的器官和灵魂,让他有肉体机械性的不安,也有灵魂深处深思熟虑后的烦躁。他感到烦躁要比不安沉重得多。每当出现他媳妇贫穷模样时,他就感到害怕。害怕什么呢?他害怕得不敢去多想,稍微一想,他就想哭。每当出现他媳妇富贵形象时,他也特别害怕。为什么也有害怕的感觉呢?他也是害怕得不敢去多想这个问题,稍微一想,他也特别想哭。但他清醒地认识到,两种“想哭”的内发动力却完全不同,前一种来自于自责,后一种来自于真正的害怕。过了一会,就这样在“想”和“害怕”的煎熬中,他疲惫得睡去了。
睡梦中,他梦见他媳妇挣脱了范家桃木橛子的禁锢,来到了他面前。媳妇站在跟前,他和媳妇都觉得有些陌生的感觉。也难怪,他们本来就已经分居好几年了。媳妇见了他时,一直哭个不停。他坚定地认为媳妇受了很大的冤屈。他更加痛恨那些给她带来奇耻大辱的专门偷人的贼娃子和姓范的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他们两个拉了好长时间话,共同回忆了在一起的日子,虽然贫穷,但很快乐,很幸福的那段时光。他看见他媳妇终于高兴得笑了,但好像又想到别的什么似的,马上又哭了。
他问媳妇:“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他媳妇说:“哪里是我自己跑来的?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是那种随便就跟人跑的女人吗?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把我五花大绑,又装入口袋,我能怎样?一开始,我还哭叫,后来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再后来,鸡叫了。”
“那咱们现在回家吧?”
“就怕老爷追来咋办?”
“你是我老婆,又不是他老婆。怕他什么?”
“人家有钱。”
“有钱怎么了?有钱就可以霸占别人老婆?”
“人家人多势重。”
“人多怎么了?难道他们就不怕王法吗?”
“唉!你咋什么都不懂?这又不是把羊丢了,找到就可以牵回去的事情。”
说话间,他看见媳妇像风吹树叶一样飘走了。他急得赶忙去追。追呀追,追到一个悬崖的边上。他看见媳妇跳下了悬崖,他也跟着跳了下去。他醒来了!他发现自己从睡觉的土台子上跌了下来。他觉得刚才不是在做梦,确实是他媳妇来过。他由此推断,媳妇正在受难,十万火急地等待他的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