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以我的年龄,挤进这家日进吨金的公司时,首席食料安全官先生早已稳稳坐在他位子上,是个成功的中年男。
第一次碰见他是我的大日子,那天我在同一次电梯之旅中先后见到两个“首席”。其实我们正在违反公司劳动纪律:上午十点半,几个当助理的姐妹淘溜出去买鱼挞吃,回来捧着异香扑鼻的鱼挞盒子搭乘电梯,渴望太太平平偷渡回办公室。
谁知道,越怕越来:电梯在十层打开门,高大如长颈鹿的首席执行官先生和一个品牌总经理跨步进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把手里的鱼挞盒扔到离我最远的电梯角落去,可惜来不及了,人赃俱获呀!
老总没注意我们,正训诫身边的品牌总经理:“你要留心你的ROI,尤其是那些遗留的加盟店。呣,好香呀,是我们店的鱼挞?”
我香汗横流,那几个让我提着鱼挞盒的小姐妹竟然开始没事人般偷笑,我只好躲在自己的刘海和玳瑁眼镜后面,摆出我看家的笑容:“是我们自己的鱼挞,您尝一个?”
老总威严地笑了笑,那笑容比我的还透着惫懒,说:“你们是不是在公司里不敢吃别家鱼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鱼挞最好吃?”
我噎住,不知道如何回答这问题,傻笑僵在脸上,还好老总身边的品牌总经理为我解了围,她说:“Both!(两个原因都是)”大家笑了,他们出了电梯,隐约有人上来,上来时对着老总点头哈腰。
一个助理小姐妹看电梯门一关,立刻拍自己肥腴的胸脯:“乖乖!吓死我了!简直是条恐龙呀!又高又大还身处食物链的顶端!和他站一个笼子里,我们都是土拨鼠!”
“哈哈……”大家狂笑,觉得这比喻妙不可言。这时我看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虾米般细小的中年男,他的眼镜片是他头面上最大的物件,其他小眼睛小鼻子小耳朵像是捏出来的泥人儿的物件。我看见他,因为他也嘿嘿笑着,嘴角细密的笑纹向上升起,好比十几只氢气球被放飞时下面还垂着的线。他一边笑一边认真点着头,像只被捏住尾巴的河虾,又像腰肢瘫痪的日本人竭力用头颈行礼如仪……
我们到了,出了电梯,我随意问姐妹淘:“刚才那个猥琐男是谁?我们公司的吗?”
小姐妹伸手捞着自己那份鱼挞,漫不经心告诉我:“首席食料安全官‘史唠叨’。”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史唠叨”着了迷。从小我是个寂寞人,寂寞的人要是过得还有点意思,那是因为我们在寂寞中偷偷享受观察人的乐趣。
老总时不时要点将开大会,一个个品牌的总经理、一个个总部支持部门的总监都要过堂。我老板是和老总一起开天辟地的创业元老,在他面前享受特别待遇,尤其前几年她生过一场大病后,老总更给她自主的余地,所以我就常常代表她列席大小会议,做好笔记,请她轻松过目。这些会大多数人怕开,因为会被公开挑战或受到调侃。而我,带着观摩戏剧的快乐心肠占据会议室里侧角落,角落偏僻得大佬们的眼光都拐不过来,却活脱脱一个相机上的鱼眼镜头,我的视网膜可以把所有角色一网打尽。
“史唠叨”从来不迟到,总是最先到场的人之一。我每次提早十分钟去占我的角落,都看见“史唠叨”已在不重要也不次要的椭圆会议桌中间位置落座,笑嘻嘻地和走进会议室的人攀谈着,说的从来也不是废话,一定涉及业务上的某个细节或环节。不过,难怪大家都忘记他的真名史添福,只记住他的诨名:谁愿意在过堂前的紧张时刻和他唠叨他那些闲扯淡的预感和事后诸葛亮式的归纳呢?
我气定神闲地粘在角落里,饶有兴趣地看“史唠叨”弓着小细背,不断扫视会议室大门。凡和他平级或级别比他低的人进来,都免不得回应他“嘿嘿”着的笑脸,被扯进他创造的话题,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但据我观察,“史唠叨”从不主动兜揽比他级别高的人。大佬们进场都很像猛兽,会场里的小鹿小麂子小狐狸都伏低脑袋,逃避猛兽的目光。“史唠叨”不能算小动物,因为饶舌,也不像食草动物,他就像一只鬣狗,围着小动物兴奋地奔跑,而狮子老虎一来,就一步一回头躲到树木底下,肚腹压在泥地上,喘着气观望……每次高大神威的老总走进来,尽管故意有点驼,表达自己居高临下的和顺,“鬣狗”的呼吸总加快了节奏,像普通人突然看见夜空中出现UFO……
开会固然是集团业务运转的重要节点,但从我这个大会闲人眼里看,更像个游戏。唯一和真游戏有所不同的是:会场里有人热切期待游戏,另一些人则被动充当游戏道具。
老总是游戏主持人,他把握着游戏的规模和分寸,深知游戏目的。他身边有一群游戏爱好者,他们的爱好者身份是一种地位,没有老总的首肯,没人能从游戏道具升华为游戏玩家。某种程度上来说,老总是《水浒传》里的高衙内,需要一些呼卢喝雉的随从在边上,碰见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浑家,才有调戏的胆识和趣味。每次开会的悬念也是游戏的悬念:高衙内和身边帮闲都确定了,谁来当林冲的老婆呢?
有个怪人常在别人看见高衙内落荒而逃时,聊胜于无地出来充当林冲太太。他是集团流程优化部门的总监,一个宽面大脑的新加坡人戴胜。戴胜是个鸟名,本来就逗,当上林太太斗流氓,更具观赏性。戴胜做事有自己的套路,并不事先征求同僚意见。缺少林太太志愿者的会上,大家就兴奋地期待戴胜打开PPT,讲他的工作思路和计划。
首先他手里拿一支教鞭,这风度让大家发狂。新加坡男人说汉语,犹如人乱花不认识的亲戚送的遗产,不吝惜用词。老总虽是英国公民,但讲某种味道的普通话,那是老根开的新花;其他人,自然从小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着戴胜,慢慢气不打一处来。
老总一开口说:“打住打住打住!”大家就明白戏开演了,有参演资格的,摩拳擦掌,没演出资格的,准备享受“欢乐时光”。
高衙内说:“你这个流程奇奇怪怪,和其他部门商量过没有?”
林冲浑家挥挥手里教鞭:“先自己完善好,再拿出来商量。”
高衙内怒道:“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任何事,人人和人人事先都说过!哪像你,怎么也不肯先和大家说!”
林冲浑家忸怩道:“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这是合理不合理的问题。闭门造车,再说也没用,而我,所有计划都事先做过市场调研,建立在数据基础上。”他的教鞭一挥,大家随教鞭的轨迹欢笑。
高衙内也笑了:“那你和外边人事先说过?还有数字?那是和多少人说过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逻辑?”
会场出现一阵静默,戴胜得意地点着教鞭,大方脸盘上露出一个歪扭扭笑容。还没得意多久呢,高衙内又开口了:“和外边人说过不算,还得大家一起说了才算!”
我注意观察“史唠叨”,他并不如其他人那般开怀。大家大笑的时候,他嘿嘿干笑,想心事;戴胜让老板训斥的时候,戴胜自己一脸不在乎,“史唠叨”却有些惊慌慌。老板说戴胜一句,“史唠叨”乖乖点一下脑袋,有时候还左中右一溜连点三下。大家没注意他,我像个票友看角儿,不漏过“史唠叨”任何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