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11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如果不涉及手的问题,我跟普通人基本没什么区别。我指的是生活,吃喝拉撒什么的,不比普通人少任何一样。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凭我的头脑,不见得比别人做得差。我的问题,主要就是手的问题。二十岁那年,一次意外的车祸使我失去了双手。我原本有一双灵巧的手,我曾用手写字,用手折纸飞机,用手打玻璃弹珠,挠痒以及挖耳屎等等。我从未有过感激,是谁给了我一双灵巧的手呢?如今没有手了,我也未曾悔恨,得失都是上苍的造化。好在手并不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工具,好多事情,有手能做,没手照样能做,只是换了处理问题的方式而已。经历这些年,我学会用嘴写字,用脚尖开门,用桌椅的棱角蹭痒,我已经把手的功能在生活中化解掉了。不熟悉我的人对我的生活细节总是感到好奇,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大家对我的好奇,无非是如何穿衣,如何吃饭,如何解决没手给我造成的困难。心情好时我给他们讲如何克服没手的困难,他们听了后往往会说,就这么简单啊,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就这么简单。其实很多事即使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你可以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亲身体验一下嘛,你会发觉用其他东西替代手是一件简单而容易的事,人的生存本能使然。还有必要深究下去吗?如果有人坚持问我是如何处理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问题的,那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这样的提问让我感到恶心,持这种态度的人,其内心世界跟我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状况同样糟糕。我没有手,不说明我没有尊严,手和尊严不能混为一谈。我有很多朋友,由于工作关系,我还在不停地结识一些新朋友,我不排斥善意的侵入,但交友原则却有一个,那就是互相尊重。
我的工作是给别人算命,最早我是在桥头蹲摊,风吹雨淋的,滋味很不好受。说实话,我算命的水平并不高明,总是弄得阴差阳错,因此生意格外冷清。那年夏天,我们这个城市掀起了一场创建卫生文明城市的热潮,为了配合城管部门的工作,我们这些算命先生不得不从桥头据点撤离,有一部分转移到郊区环城公路边,也有一部分回农村老家改行种地去了。失业给我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家庭开支也因此顿显拮据,我和我年迈的母亲,每日只靠一些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度日,眼看形势十分严峻。那些日子我十分烦闷,没事就在我家后面的铁道边仰首望天,期盼着从天上能掉下点什么,即使不掉元宝,掉下点零钞碎票也好。我们行业术语里有一个词叫“贵人”,元宝钞票的不敢奢求,就叫老天给我掉个贵人帮我吧。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贵人还真叫我给念出来了。贵人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富贵之人,命学上说,贵人就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且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能帮我渡过难关,就是我的贵人。后来,在贵人的引导下,我租下铁道边的一间小屋,开了这家算命馆,情况算是有了好转。现在我的生意基本还算稳定,每月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遇到旺季,收入更是平时的数倍。我和老母亲不必再为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发愁,每顿里,我们的嘴边都能挂上些许零星的肉末。
我父亲死得早,就不必谈他了。谈谈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她是在四十岁头上生的我。她身体还算健康,操持家务没有问题。在街坊邻居中,她是一个很有口碑的老人,是公认的命苦慈心之人。她脾气很好,遇事没什么主见,我想这是她健康长寿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没事的时候,她在命馆前的空地上晒太阳,那里聚集着一些给子女们抱孩子的老年妇女。有时候我外出给顾客看阴阳宅子或给财神开光,她也会帮我看馆。也许是因为忙碌和清闲能有机结合吧,她的生活显得比较充实,对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也比较满意。前几天我去给一个客人看风水,不知哪句话说中了他的心事,我因此意外多得了一倍的卦金,当时我一高兴,归途中给母亲买了一双布鞋。就这事儿,母亲被感动得哭了,捧着布鞋掉了几滴老泪。她是如此一个容易满足的老人。我这个不肖子孙啊!
我还想说说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很多,但经常在我这里聚集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他们都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们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有在工厂里闲磨岁月的,有下岗后靠小生意自谋生路的,但是他们都和我一样,在困苦和磨难中不乏乐观。早在我没开算命馆之前他们就喜欢来我家里玩,一起喝劣质的酒,抽劣质的烟。大多数时候我是欢迎他们的,他们来了,我的日子里便有了酒,有了游戏,有了笑谈和争执。当然,也有我不能容忍他们的时候,比如打扑克牌。我参与打扑克牌是有前提的,必须有人替我抓牌,然后按我的旨意出牌。可是呢,他们偏偏跟我作对,既然牌在他们手里,就由不得我来指挥。我承认自己的出牌技巧过于拙劣,但我不能容忍他们对我毫不在乎的态度,既然不听我的,我的参与就形同虚设,显得毫无价值。每次打牌,十有八九我都要生气,有时候矛盾激化,我会大袖一挥搅乱牌局,场面就十分尴尬。朋友中有性格柔和的,会把牌从地面上捡起,说些和气的话圆场,更多时候,大家就在不愉快中一哄而散。不过这些我从不担心,只要睡上一觉,所有的矛盾就像从未发生,第二天他们再来的时候,徒增调侃和言说不尽的话题。这就是我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对我的宽容多少会伤我一点自尊,但更多的是我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赖。
健康的身心,安宁的家庭,慈祥的母爱,善良的友情——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基本内容。还不够吗?拥有这些,于常人尚属难得,况且于我?我很知足了。但是我的一个朋友老莫却提醒我说,我的生活中还缺少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美丽而短暂的泡影。老莫说的这个东西,是女人。
老莫提出要给我讨个女人的想法,他列举了女人的种种好处,什么解决性欲啦,什么传宗接代啦,什么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啦,等等。末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说,对普通人来说,女人就是女人;对你来说,女人不仅是女人,还是你的一双手!老母亲一日日年迈,早晚有一天革命的重担会把她压垮,这个家,需要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来支撑啊。
我何尝不想有个女人呢,但我对讨女人这件事持反对态度。我很清醒,以我的条件不会有哪个女人愿意嫁我,没有谁喜欢去伺候别人。如果花点钱,讨女人倒不成什么问题,我的顾虑是不能保证女人永远在我身边陪伴,与其将来失去,不如趁早杜绝,免得人财两空鸡飞蛋打,我的生活处境是不允许我有任何浪费的。
母亲也为此找我谈心,一听话音就知道她跟老莫是串通好的。与老莫的旁敲侧击不同,她开门见山要求我尽快娶个女人,好传下她手中的接力棒。她说,我要退休。老母亲要退休,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本设想经济状况再上一个台阶,就请保姆来操持家务,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早就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她反驳我说,请保姆是一种浪费,不如娶媳妇来得实惠,而且,保姆也不能给我们传宗接代呀。我被母亲逼得有点急,我说,容我想想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天气冷,我鼻子猛吸一下,以免鼻涕流进嘴里。母亲看到了,用纸帮我擤鼻涕。母亲老了,给我擤鼻涕的动作显得笨拙。我低垂眼睑,看到她的手也是苍老的,宽大的骨节撑起一张老皮,枯枝般的手筋在手背上盘根错节。我鼻子一酸,差点掉泪。母亲说,有什么好准备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已经跟人家说好,明天你莫婶就带姑娘来咱家见面。母亲向来没什么主见,这次却是铁了心的。
我不得不答应,不能不答应。我的母亲!母亲说,三百块钱的见面礼已经给人家送去了。